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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鬼子来了 (第2/2页)

他说:“你也信人家的鬼话,吃点螺蛳人就聪明了。”

“信不信,耥点螺蛳回来煮煮吃总是好的。”

柏年闭口不言,他知道自己要说,妻子还得说,她总有话等着自己。

聪明塘形似山芋,东西最宽处一百米,南北长二百米,塘名有些来历。一种说法是塘西边原先有一户人家,孩子特别聪明,先后出过三个举人,一个状元;有一年闹瘟疫,这户人家死绝了,塘还在,人们便称它为聪明塘。有一阵子,十里八乡的人都到这里来挑水喝,希望子女聪明,但效果并不明显,渐渐的,没有人来挑水了。

另一种说法是在汉代以前,芦塘一带野草茫茫,禽兽昼伏夜出,有一条金黄皮毛的黄牛糟蹋庄稼,危害百姓,农夫多次设计捕捉但次次落空。

有一天来了一位高僧,法名仲明,他施法缚住金毛牛系在一棵大树上,不料金毛牛挣断绳索向何家庄方向奔来,仲明和尚在后面紧紧追赶;追到如今聪明塘这个地方,金毛牛无力再跑,就地一滚,立时地陷数十丈,平地变为深坑,年久积水成塘,当地人为纪念仲明和尚,将塘取名仲明塘,数代后传成了聪明塘。

柏年扛起靠在墙上的耥螺蛳网,拎了个无眼竹篮去前面的聪明塘耥螺蛳,到了聪明塘边,柏年放下竹篮,把耥网放到河里,两手握着竹篙,沿着河坡往下耥,手退到竹篙头,他便把耥网往上拉,耥网里有时有二三十个螺蛳,有时有三五个螺蛳,有时是空的。有一网拉上了一个破铁盆,底部都锈掉了,柏年认识那是自家的铁盆,怎么会在聪明塘里呢,大概是村上人偷了又不敢用,便扔到这塘里了。家里铁盆失踪后,他怀疑是松兆常兄弟偷的,现在看来是冤枉他们了,松兆常在南京煤炭港当搬运工,今年二月,他把老婆和三个孩子还有弟弟都接到南京去了,只留下父母在家,要是他偷的铁盆,肯定带到南京去用了。

这几天松兆常的母亲老是哭,她听人说日本兵占了南京后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她担心松兆常一家和小儿子都被日本兵杀了。柏年看到松兆常母亲哭,他就担心嫁到苏州的来娣,他听说日本兵在苏州也杀了不少人,他后悔让来娣嫁到苏州去,现在看来,还是皇塘最好最安全,要不然怎么说上有天堂下有皇塘呢。

柏年沿着河岸从南往北耥螺蛳,耥到的螺蛳放进竹篮里,耥网网里带上的水草和泥就倒在路上,隔三五步一小摊泥水。

“砰砰”两声枪响,柏年吓了一跳,抬头向枪响之处看去,南边半里处有一个上身穿白褂子的汉子,往聪明塘这边跑来,后面两个日本兵端着长枪紧追不舍。那汉子跑到聪明塘南头,朝柏年这边看了一眼,可能怕连累他,又从塘东边往北跑。这一下柏年看清了,那人手上拿着短枪,下身穿黑布裤,那体型,那跑步的样子柏年有点儿熟悉,可一下又想不起是谁、在哪儿见过?

那汉子跑到河对面与柏年相对位置时,两个鬼子追到了塘南头,他们商量了一下,一个从塘东岸,一个从塘西岸去包抄那个汉子。从西岸追的鬼子很快跑到柏年前面五六米远的地方,一脚踩在柏年倒在路上的水草河泥上,脚一滑重重摔了一跤,军裤和双手都沾了泥,枪扔出老远。

鬼子大怒,爬起来拿起枪来刺柏年,嘴里骂着:“八嘎呀路!”柏年想到在青墩村看到的情景,想到和厉保长打架之事,还想到皇塘小学操场上的群情激愤,心中的怒火直往上冲,他双手握紧竹篙耥网,端起耥网朝鬼子的腿部横扫过去,鬼子一下扑倒在地。柏年端起耥网上前再杵鬼子的脑袋时,塘对面的鬼子开枪了,柏年胸部中枪,站立不稳倒在地上。摔倒的鬼子爬起来,端枪朝他胸部腹部刺来,鲜血不断涌出,他皱起眉头,额头上形成一个躺倒的川字,他想骂鬼子,想操鬼子的祖宗,可他无力张口也发不出声,眼皮也沉得抬不动,慢慢合上了。

日本兵朝柏年开枪时,王燕正带着大壮去村前菜地,抬头看见日本兵用刺刀杀人,便对大壮说:“大壮,去咬它。”

大壮得令一阵风似的飞奔过去,在聪明塘北岸往村中来的田埂上,跟两个鬼子遭遇,鬼子急忙开了一枪,没打中大壮,眼看大壮冲到眼前,没法开枪,他们便端起刺刀来刺,大壮很灵活,一闪身躲开了,它趁一个鬼子身体前倾的机会,跳起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它和小黄牛斗了几次,咬脖子的本事相当熟练,既准又狠,四颗牙齿瞬间嵌入脖子肉中,任凭鬼子用拳头捶用手拉,另一个鬼子用枪托来打大壮都不松口,鬼子的脖子被咬断,血流不止气绝身亡;大壮也被另一个红了眼的鬼子连捅几刀,松了口瘫倒在地,挣扎了一会儿,没有了气息,闭上了眼睛。

大壮跟鬼子搏斗时,明孝牵着小黄牛从外面回来,看到大壮英勇无畏,它也无所畏惧撒腿朝鬼子跑去,牛绳从明孝手中滑落,拖在它的身子后面,小黄牛冲到鬼子面前,它低头用角对着鬼子的头去顶撞;鬼子转身向南逃命,小黄牛紧追不舍,越过一道深沟时,一脚踩入沟泥中拔不出来,鬼子趁机转身,连开三枪,小黄牛倒在麦田里。鬼子朝村里看看,朝西边天空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一个人不敢进村,背着枪拖着同伴的尸体往街上兵营去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躲进大塘北边树林里的汉子,借着月色往村里来,从王燕家的东门进了楼,看见王燕叫一声“二嫂”。

王燕一愣,定睛一看是杏年,多少年没见,他变了模样,如今虎背熊腰,个子也长高了些,眉毛浓黑,胡子也多了,满满一下巴,两眼炯炯有神,似大塘的水似天上的星;身上是白褂黑裤黑鞋,裤子鞋上沾着泥,大腿上裤子被刮破一个口子,撕开的一块布挂在口子下面。

“是你打鬼子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王燕问。

“怕人看见,天黑外面没人才敢回来,给我点水喝,渴死了。”

王燕倒上一碗水,杏年端起来一仰脖,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一碗水便下去了,王燕赶紧又到了一碗,他坐下又喝了两口,放下碗抹抹嘴才说:“今天从尧塘回来,在尧头墩前面碰到三个鬼子查良民证,我忘了带了。”

明孝说:“别的不带,良民证不能不带,鬼子老查。”

“是啊,我说良民证被小偷偷了,鬼子不信要搜身,我身上有枪,拔枪打死一个鬼子就跑。”

“还是运气,死里逃生。”王燕说。

“皇塘办一张良民证多少钱?”杏年问。

“一元五角。”王燕说。

“工本费就几分钱,鬼子就是敲竹杠,搜刮民脂民膏;我办的良民证一块钱,放中山裝的口袋里,一换衣服忘了;没想到碰上三个鬼子,我打死一个鬼子,两个鬼子追我,今天多亏一个耥螺蛳的人和一条狗帮我挡住鬼子,我子弹都打没了,只能逃。”

王燕说。:“你知道吗?那个耥螺蛳的是柏年。”

“大哥呀,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王燕低声说。”

“啊——”杏年震惊又悲痛,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看他。”

“吃了夜饭去吧,他家里现在人不少,你也饿了,我去给你热饭吃。”

王燕去厨房热饭,杏年看看坐在一边的寿海,寿海低着头,不停的抹眼泪,他问:“这是我侄子吧?”

“是啊,”明孝对寿海说,“叫叔叔。”

杏年摸摸寿海乌黑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寿海。”

“上学堂念书了?”

“念了。”

“怎么流眼泪?伯伯死了难过是吗?”

“伯伯死了,大壮也死了。”

“大壮是谁?”

明孝说:“家里养的大黄狗,咬死一个鬼子,被另一个鬼子打死了。”

“在哪儿呢?寿海领叔叔去看看。”杏年说。

大壮侧身躺在西屋的小桌子上,明孝把大壮抱回来后,把它放在桌上,王燕用布沾了水擦干净它身上的土和血,准备给它缝一件寿衣,让它穿上埋到自家坟地里去。

杏年用手抚摸大壮光滑有点潮气的皮毛,看到身上的伤口他心里有些酸涩,说:“好狗,东晋陆机养的会送信的狗,就是这种狗,聪明忠勇,是我没见过面的朋友,它为我送了命,我感谢它。”他弯腰向大壮深深鞠了一躬。

杏年吃夜饭时,王燕坐在一边看他,问他在外面的情况,成家了没有?现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直不回家?杏年一一做答。

他自从济南离开部队后,就去了南京,参加反对国民党政府的活动,后来被捕,坐了六年牢,直到抗战爆发国共合作,他才出狱,现在组织抗日自卫队打鬼子。

“碰不上鬼子还不回来?”  王燕问。

“我怕连累家里。”

“这么多年在外头,想不想家?”

“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梦见家里的楼房,梦见村上的大塘。”

“你说日本鬼子这么凶,咱们能打败日本吗?”

“能!一定能,日本人少,中国人多,皇塘就十八个日本兵,一年打死三个,六年就打没了,今天一天就打死两个了。”

“一个是大壮咬死的。”寿海插话说。

“柏年是英雄,大壮也是英雄。”  杏年说。

“这次难得回来,你在家多住几天吧。”

“不行,我有事,明天一早就得走,我这就去看看大哥。”

柏年仰躺在门板上,门板搁在堂屋八仙桌前,他脸上盖了张黄纸,衣服上的血都干了,昏黄的灯光一照,泛出暗绿色的光。

苏小辛跪在柏年旁边的地上,边哭边说:“我的天啊,你死得惨啊,我命苦啊,我和孩子今后怎么过呀?我不想活了——”

金海银海银娣垂泪站在母亲身边,铜海小,吃了晚饭在里屋床前脚踏板上睡着了。

杏年进门,叫了一声:“大嫂”,扑通一下跪在柏年的头前,他泣不成声的说:“大哥,是我害了你,你是为救我而死的,我一定给你报仇,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苏小辛止住了哭声,她嗓子哑了,看到杏年泪流满面地自责,她说:“也不怪你,怪我自己,我不叫他去耥螺蛳就好了,他就碰不上你、也碰不上日本兵了。”她停了停又说,“你也是,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今天回来了。”

杏年不想辩解,他很难过,他想放声痛哭一场,可眼泪硬是掉不下来,荆芳菲在济南被日本兵杀害,他流的眼泪太多了,自那以后,他的悲伤和愤怒,还有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都像熔岩一样深埋在体内了。

这一天晚上,何家庄很不平静,狗老是叫、鱼老是跳,鸡飞鸭跑,老鼠、蛇、蛤蟆,蜈蚣、乌龟、野猫、黄鼠狼也到处跑,都是惶恐不安。蒋家人是悲伤万分,死了人、死了狗、死了牛,眼泪止不住往外流。村上好多人家也睡不着,想什么的都有,有的人想着吃狗肉牛肉,不好意思问王燕,就向明孝打听,听说不杀要埋时,有的人疑惑,有的人认为是傻,自己不忍心吃,给别人吃呗,或者拿去街上卖了,多少也能卖几个钱。有的人惶恐不安,死了一个鬼子,担心鬼子来报仇,血洗何家庄,重演太平村青墩村的悲剧。有的人抱怨王燕,说她人善脾气直,养的狗和牛也闯祸。有人说,柏年没脑子,耥网打得过刀和枪吗,还去和鬼子拼命?有好心人去王燕家,劝她回娘家躲几天,石墩头离公路远,有十几里,鬼子不会去,王燕坦然地说:“我没做亏心事,躲什么?是祸躲不过,我就在何家庄,哪里都不去;柏年、大壮、  小黄牛三条命,换鬼子一条命,我家还亏了,鬼子还欠我家两条命,他们早晚得还。”

杏年说:“鬼子打死了一个人,还打死了一条狗和一条牛,狗咬死一个鬼子,也不是人打死的,估计鬼子不会来报复。”

第二天一早,金海就去亲友家报丧,请的村上八个抬棺人,被称为八仙,他们来金海家吃了早饭,就把柏年抬到中堂放在木板上,木板架在两张板凳上,柏年脸上盖着黄纸,头旁脚后各放一盏油灯,昼夜不息,称为长明灯,原因是阴曹地府一片漆黑,亡灵要借助灯光照路;手上放了几枝柳枝,上面串着面饼,是用来对付黄泉路上的恶狗的。

王燕协助苏小辛办理柏年的丧事,帮助用白棉布缝做白衣白帽,白布帽帽后披两条麻布,表示披麻戴孝。明孝与苏小辛哥哥带人上街买寿衣寿材,楠木棺材贵,买了便宜的杉木棺材,头高脚低,用十一块板子拼成,黑漆漆了两遍,不太光亮,买了三件蓝布寿衣,衣服不钉纽扣,腰部缝一根布带。

有亲戚来吊孝,金海银海银娣铜海穿孝衣戴孝帽跪在地上叩首迎接,披麻戴孝的苏小辛跪在柏年头旁,悲痛地大声哭诉:“你死得惨啊,没人性的东洋鬼子杀了你啊,你一辈子苦啊,你死了我今后怎么过呀,我不该叫你去耥螺蛳啊,我害了你啊,可恨的东洋鬼子乱杀人啊…………”。

第二天下午入殓,八仙给柏年穿好寿衣,金海抱头银海抱脚,银娣铜海抱腰,抱到棺材旁,八仙接过放入棺材中,然后在柏年身边放入土包、石灰包、炭粉、雄黄等物品。钉棺材盖前,苏小辛带子女、亲戚手持安息香绕棺七圈,脸对死者,与死者告别,苏小辛又是嚎啕大哭,其他人也哭泣流泪。

第三天是出殡,苏小辛在棺材前供饭菜、烧纸钱,亲戚磕头,长子金海用掸子将棺材上的灰尘掸清;八仙将棺材抬起,出门前往墓地,苏小辛和家人还有亲戚,一边哭泣一边跟着灵柩往前走。有人在灵柩前一路抛撒纸钱,说是买路钱;经过之处,在岔道口撒石灰,防止死者回家时走岔道。棺材入土后,金海银海先返回,在经过路口点燃火堆,焚烧死者衣物,从墓地回来的人,经过火堆时跨火堆而过,意味燎去晦气,中午设宴招待宾客,其中有豆腐,吃豆腐饭成为奔丧的代称。

南京沦陷前后,日军在江南各地大肆烧杀抢掠,到处哀鸿遍野,许多人被杀,何家庄村上柏年被杀,去了南京的松兆常一家五人被杀,松兆常死里逃生回到何家庄还心有余悸,他看到的情景太恐怖了。

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开始疯狂烧杀抢掠强奸妇女,数千妇女被强奸后杀死。12月17日,位于南京安全区內华侨招待所中躲避的中国男女难民五千余人,被日军双手反绑、排列成行押往中山码头,日军用机枪扫射后,弃尸于长江。有两个日军少尉比赛杀人,一个杀了105个,一个杀了106人,城内百姓的尸体铺满了街道,靠江边的城门口尸体堆积如山,高达一米,房屋有三分之一被烧,到处是断壁残垣一片片焦土。

松兆常的弟弟被日本兵绑在杨树上当靶子,让一个新兵用军刀练习劈杀而死,他老婆因反抗日本兵强奸被刺刀捅了十三刀死去,三个孩子逃跑时被日本兵开枪打死。松兆常命大,他和三千男人被押到煤炭港下游江边,日军用机枪扫射后,绝大多数人当场死亡,他由于惊恐晕倒被尸体压住而幸免于难,没有成为南京大屠杀30万死难者之一。

松兆常受了惊吓,精神有点异常,逃回何家庄后不是哭就是对人说:“鬼子杀人凶啊,杀人不眨眼啊,鬼子都该千刀万剐啊!”

他有时站在大塘边大喊大叫:“鬼子来了——鬼子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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