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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穆桂英 (第2/2页)

陈庄也看到了身材高挑、穿蓝橙两色格子布的瑞兆,向她挥挥手,喜形于色地说:“瑞兆,看你好几天了,上街来了。”

“叔叔找我,有什么事?”

“史社长找你,进来说吧。”

史社长名叫史荣发,他家是祖传裁缝,从寿海的爷爷开始,衣服都是他家做,两家关系不错;在皇塘,他家裁缝店名气最大,店面也最大,成立合作社时,他当了社长,史荣发跟瑞兆也熟,欣赏她的人品才干和一手好针线活;他多次对人说:“皇塘乡两个女人最有本事,一个是洪瑞兆,一个是王小凤。”

王小凤是荆乡长的妻子,乡妇联主任,能说会道、泼辣能干,还有文化。史荣发将二人相提并论,可见他对瑞兆很是欣赏器重,他早就想请瑞兆到缝纫合作社做事,瑞兆以分了田要种田为由婉拒了,这次听说她家入了合作社,田交给社里了,又想请她来缝纫合作社当会计。

瑞兆进屋,把竹篮放在门边,史荣发放下手中的尺子和黄色心形画粉,说:“你总算上街来了,到后面坐下说话。”

瑞兆跟着史荣发来到后排办公室,史荣发拿起桌上的竹壳暖壶,往白色搪瓷缸里倒了水,端到瑞兆面前,自己拿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在对面办公桌后的木椅子上坐下说:“我牵头成立缝纫合作社,缺一个会计,你脑子好心算快,我想请你来当会计,空闲时帮助干些手工活,怎么样?”

“我加入农业合作社了,人归社里管,要出来,你得跟金海社长说。”

“他上街来没有?”

“好像也来了。”

“那我找他,他要同意了,你就过来吧。”

“我不会踩缝纫机。”

“没关系,现在做中式服装的还不少,手工活多忙不过来,你手工活好,有用武之地,你干完会计的事,给这边搭把手就行。”

“我怕村上人有意见呢,入了合作社,寿海当老师,我再出来,家里有人吃饭,没人种田。”

“不用担心,荆乡长支持我办缝纫社,我和他说一下,把你家转成吃供应粮,把户口迁出来,跟合作社就没关系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还得跟我阿婆说一下。”

“你阿婆是明白人,不会有意见,你来缝纫社干活,一个月至少40块钱,收入肯定比种田多。”

三天后,金海来找瑞兆说:“乡里要发展工业、手工业,缝纫社要你去当会计;史社长找了我三次,说你会算账,手工又好,要我支持他,你要愿意你就去。”

“好吧,谢谢你。”

瑞兆到缝纫合作社当会计后,既管钱又管账,隔几天就要去一趟乡农村信用合作社办事。

乡信用合作社西边是乡邮政代办所,所门口立着一个绿色圆桶形邮筒,邮筒旁有一个代写书信的摊位,一张桌子,两张板凳,背后墙上挂一条幅,写的是“万金家书,为民申怨”,桌上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桌角落上立一纸牌、上有“代写书信”四个字。

代人写信的胡先生瘦高个子,戴副老花眼镜,他以前是私塾先生,私塾关门后,便干起了代写书信的营生。

下午4点,瑞兆提了个灰布包去信用社存款,经过邮政所门口,看到白玉兰坐在桌子的横头,便和她打招呼说:“玉兰,你要写信?”

白玉兰没抬头,斜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下算是回答。

“叫寿海给你写吧,省一角钱。”

白玉兰又哼了一声说:“他不会写。”

“为什么?”

“我写告金海的信,他肯写吗?”

“你告金海什么呀?”

“告他没有阶级立场,假公济私,徇私枉法!当着社长照顾自己家的人,你家人都出去工作,都不种田,贫下中农种田养活你家老人小孩,这不又回到解放前了吗?”

瑞兆有些惊愕,说:“你别写信告他,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回去种田就是了。”

“我不相信。”

“我说话算数,你等三天,我三天没回去你再告好不好?”

白玉兰低头不语,眼睛看着地上爬的蚂蚁,她抬脚踩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等你三天。”  随后站起身扯扯上衣走了。

瑞兆在信用社办完事,回到缝纫社,找史社长说回村种田的事。史荣发瞪大了眼睛,很是惊讶,也很不愿意,这三个多月,瑞兆除了把账目管得清清楚楚,手工活也干得多、干得好,有的老太太做中式衣服点名要瑞兆盘纽扣,说她盘的布纽扣大小均匀,像模子压出来的,像蜻蜓头一般好看。

瑞兆还去常州,通过亲戚熟人的关系,揽下一家纱厂和一家面粉厂的工作服制作业务,一年能多赚几万块钱,史社长说:“我不信小泥鳅能掀起多大浪,我去找荆乡长,把你一家转成吃供应粮户,那表子就没屁放了!”

“算了,我想有这想法的可能不止白玉兰一个人,劳力都出去挣钱,老的小的几张嘴在社里吃饭,人家有想法是正常的,不去给金海和荆乡长添麻烦了。“

“种田可苦呢。”

“我种过田我知道,天底下还是种田人多,别人能种我也不怕。”

瑞兆回家和王燕说要回来种田的事,王燕说:“史社长说的办法也好,一家老小都不吃社里的粮,白玉兰也没话说了。”

“不好说,那女人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事情闹大了,影响了寿海的工作就不好了,还是我回来吧,息事宁人。”

晚上瑞兆去找金海,说白玉兰要写信告他,自己准备回来种田。

金海一听火了,腾的一下站起来,气冲冲地说:“我是公事公办,不怕他告,你别回来,我倒要看看蛆怎么把磨顶翻了。”

“我都和史社长说了,他同意了,我不想改口;你也别跟白玉兰赌气,我是真心愿意回来种田,田里的活都会干,照顾娘和孩子也方便些。”

金海沉吟片刻说:“你要回来就回来吧,社里也需要会计,就当会计吧。”

“会计我不当,你当社长我当会计,又有人要有意见了,我最多给记记工分。”

“好吧。”

瑞兆从缝纫社回来,又有各种议论出来,有人说:“她当会计贪污公家的钱被开除了。”

也有人说:“她要当副社长,史社长不同意,两个人吵,史社长把她踢出来了。”

闲话传到瑞兆耳朵里,她笑笑也不争辩,白玉兰则得意洋洋的对人说:“你们说得都不对,是我要告金海,她害怕了,赶紧回来了,我是一箭双雕。”

人们知道了是白玉兰追求金海无望,迁怒于瑞兆。

秋收秋种结束,连续几天都是好天气,蓝天高远,秋风飒飒,暖阳照在无垠的刚播种的麦田上,照在村里开始落叶的槐树和杨树上,照在正盛开的金菊上,香味在房前屋后飘荡,在附近田里干活的人也能闻到。

金海拿锹在麦田挖沟,徐村农业合作社的社长金守荣来找他,徐村社有十亩田卡在何家庄的田块中,灌排不变,想用十亩田换何家庄靠近徐村田块的五亩地。

“这事我得和社员们商量,商量的结果我告诉你。”金海说。

社里反对换地的人是多数,有人说:“那两块田下面有瓦砾,土层薄,坐不住水;稻产量低,米糙不好吃,徐村人不傻,要是地好,还肯两亩换一亩。”

还有人说:“那地方古时候是河神庙,每年要杀一个小孩祭神灵,后来被人烧了,有用的建材被人拿走,剩下一片瓦砾,地又难种,又不吉利。”

金海知道那两块田边上的地,土改时分给王燕家了,好坏瑞兆最清楚,他问瑞兆的想法,瑞兆说:“我觉得换好,土改时,靠近那两块田的一亩半田没人要,分给了我家,我把上面的土移开,把下面瓦砾运走了,再把土填回去,田低洼了,坐得住水,种的稻产量也高,米质也好,吃起来又糯又香的。”

“既然有办法,那就和徐村换,趁农闲花点功夫和力气把田改造了,多五亩水稻田,每年多产几千斤粮食呢。”一想到多产粮食,金海就有些兴奋。

换田以后,金海组织全社男女社员去那块田里干活,先把上层的土挑到一边,堆起几座黄土岗,再把下边的瓦砾挑到牛尾巴河里。

干了三天,大家都有些累,各种闲言碎语也冒出来了,白玉兰说:“都是瑞兆出的馊主意,好田去换坏田,让大家吃苦受累,何家庄又不差五亩田。”

荆大壮说:“冲撞了河神,弄出什么灾难就不合算了。”

洪田正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以前单干时只管种麦栽秧,不管后期管理,他家田里的草长得比苗还高,参加合作社后也是常常装病请假不出工,挑了三天土,腰酸膀疼,他一肚子火气,往田埂边一坐,嚷嚷道:“母鸡司晨没好事,这不是瞎折腾,秋收秋种人都累得半死,忙完了还歇不了,这是要把人累死啊。”

他弟弟洪田师也在一旁帮腔:“这碎瓦砾足有三尺厚,要干到哪天才能清完呢?弄不好耽误了种麦,少收一季粮食。”

白玉兰又接上他的话:“要种不上麦,出主意的人家就不要分麦,让她吃点苦头,看她还多嘴。”

日落西山,彩霞满天,晚风送凉,群鸟归林,社员们挑着挑箕收工回家了。瑞兆还没走,还在干活,她把挑箕土装满,挑着担子送到河里,毛竹扁担在肩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右肩膀磨得红肿了,她换左肩再挑。

金海从乡里开会回来,见暮色中田里还有人干活,便走了过来,见是瑞兆,问:“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瑞兆苦笑一下说:“不少人有意见,说我出坏主意,我每天自罚二十担,将功补过。”

“你有功无过,田造好了,多出五亩地,这是长久的事,有什么不好?”

“让大家吃苦受累了。”

“不吃苦就想过好日子,天上会掉馅饼吗?”

“集体的事不好办,众口难调。”

“田改造好了,多打了粮食,见了效益,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金海从地上捡起一片瓦片,像当年投手榴弹一样,一转身一甩手,瓦片飞到牛尾巴河里,瑞兆问:“你去乡里开会了?”

“是,开会布置了一个任务,县里疏通九曲河,皇塘乡要上九百民工,派给我们社十个人;现在两件事忙到一起了,有点伤脑筋。这两块田,要争取一个月整好种上麦子,县里水利工程也要干个把月,我想让你带上九个妇女上河工,男劳力留在家整地,怎么样?”

“我去可以,不知乡里同意不同意,上河工一般都是男劳力。”

“不管他了,人去了还能退回来?”

金海帮瑞兆挑着挑箕回村,瑞兆扛着钉耙跟在后面,有人在大塘边唱歌:“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庄稼收成好,多捐些五谷充军粮…………”

金海说:“这个歌好听,我喜欢。”

瑞兆笑着说:“你是喜欢多捐些五谷充军粮吧?”

“是啊,当年打仗的时候,洋芋头都吃不饱,山芋都是好东西。”

瑞兆带了九个妇女上了水利工地,乡里带队的陈副乡长果然不高兴,他板着脸说:“别的社都来男劳力,你们何家庄来娘子军,蒋金海真会糊弄事。”

瑞兆说:“你别小看妇女,古有花木兰、穆桂英,和男人一样上阵打仗;如今我们在家,也和男人一样干活的,也没少挑担。”

“在家挑担是平地,挑一天半天的还行,挑河是步步登高,要挑一个月,扁担不离肩,男人都吃不消,你们能行?”

“我们不怕。”

“你们不怕,我怕别的社有意见,人家都是男劳力。”

“是怕我们社沾光吧,你就把工程分给我们,我们白天干不完晚上干,总归完成任务,这可以吧?”

“这倒可以,工程分段按社包干,谁也不好说什么。”陈副乡长不再恼火,脑门上的皱纹舒展开了。

何家庄的十个妇女分到十米宽的工地,她们用两人接担的办法,中间换人,比一个人从河底挑到河堤要轻松些,加上她们有耐力,早出工晚收工,工程进度比两边男劳力社还快。

这一天,路县长要来视察,陈副乡长带人在河堤上树彩旗、插牌子;每个民工队都给自己取了个响亮的名字,有“岳家军突击队”,有“戚继光突击队”  等;在给何家庄妇女民工队取名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陈副乡长便来到妇女们中间,让她们自己想个名字,钱美云说:“我们组长文武双全,是当代穆桂英,我们就叫穆桂英突击队。”

陈副乡长一拍胳膊说:“好!这个名字响亮,古为今用,有意思。”他赶紧叫人写了“穆桂英突击队”的牌子插到何家庄合作社的工地上。

下午,路县长在陈副乡长的陪同下,沿河堤从北往南走,视察慰问民工,看到妇女们挑着装满泥土的挑箕,喊着号子快步从河底走上来,称赞说:“穆桂英突击队名副其实,巾帼不让须眉呀!”

路县长问瑞兆合作社的情况,他是一口丹阳话,瑞兆也用丹阳话回答,路县长以为瑞兆是丹阳西门人,听说是皇塘人时,夸奖她丹阳话说得好。

路县长等人走后,钱根娣说:“瑞兆丹阳话说得像模像样,常州话、江北话也说得好,怎么学的?”

瑞兆笑着说:“皇塘和周边地方基本上是常州话、丹阳话、江北话、金坛话,跟着说说就会了;我小时候到无锡,一个月就一口无锡话;‘你家我家’常州话是‘里谷窝谷’,无锡是‘泥里窝里’。”

妇女们听她说了几句常州话、无锡话都笑了,戴招娣说:“瑞兆还是聪明,没学过裁缝会做衣服,没学过财务会当会计。”

钱根娣说:“瑞兆给我们讲讲裁缝的规矩技术,什么时候也去缝纫社,省得种田苦。”

瑞兆说:“裁缝这一行过年特别忙,大家都要过年穿新衣服,所以裁缝大年三十晚上,要把全部针线活干完,活干完才能停业过年;正月十五开业,开门这一天最喜欢女人来做裤子,看作是全年吉利之兆,一般半价,我建议你们正月十五裁缝店开门去做裤子,节省一半钱。”

“这有什么道理吗?”  戴招娣问。

“我也说不清,祖辈传下来的,有的有说法,比如重阳节的中午裁缝都要吃螃蟹,是马上要七手八脚忙了;有的说不清,比如裁缝不准别人动他的尺子和剪刀,忌讳用尺子敲打桌子。”

妇女突击队吃住在祠堂东屋,早上是大麦粥、团子,中晚饭是米饭,炒菜是萝卜白菜,有时白菜里有豆腐或肉。

瑞兆每天收工晚,等她端上碗时,菜盆里的豆腐和肉都没了,只剩下白菜,戴招娣说:“吃饭你早点来,要不餐餐吃白菜萝卜,哪有劲干活啊?”

“白菜好,你没听说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吗?现在冬天的白菜,霜打过了更好吃,甜甜的,古人写诗称赞白菜: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你呀,什么事情都想得开,还一套一套的。”

钱根娣插嘴说:“瑞兆是见过世面眼界开阔的人,能享福,也能吃苦,凡事想得开,有才学有本事。”

疏浚河道工程二十五天结束,民工们各自回家,在街上别的社的民工碰到瑞兆,还叫她穆桂英,村上有些人也这么叫她,大家没有取笑的意思,是觉得瑞兆配得上这个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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