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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欲不可纵 (第2/2页)

王燕鄙视地说:“我和自己的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骨头没有四两重的东西。”

荆芰自取其辱,脸涨得通红,手摇着松年的胳膊说:“你老婆骂人,你不管管吗?”  松年脸色铁青,伸手把王燕往门外推说:“我卖田没卖书,人活百年,书传千年,你回去守住书吧。”

王燕手抓住门框喊:“把田契给我。”

胡寡妇上前帮忙把王燕推出门外,哐当一声关上门,插上门栓。

王燕在门外拍着门哭喊着:“松年,你别再吃鸦片了,你照镜子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回家吧!”

王燕走后,荆芰问松年:“听留声机还是抽两口?”

“先歇一会儿。”松年走到穿衣镜前,镜中是个骨瘦如柴,目光呆滞的男人,本来紧身的衣服显得宽大,他不敢再看自己怎么变化这么大呢?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师范课堂上先生讲枚乘的《七发》,念到“皓齿峨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时,常有人笑,下了课还以此说笑。有人说:“枚乘说得言之成理,皇帝大多短命,就是贪色多食,饭吃七分饱,房事干得少,才能活得长。”有人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皓齿峨眉甘脆肥脓的诱惑力太大了。”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乃字字珠玑,美色鸦片真是厉害呀。如今没法从头再来了,他已经离不开鸦片,不吃鸦片比杀他还难受,这鬼东西怎么这么厉害呢?他恨鸦片,恨水性杨花的女人。肚子又疼起来了,“咕噜咕噜”响,松年又要拉稀了,这是他最近添的新毛病,他急忙抓了两张草纸前往茅缸,蹲下后拉得不多,茅缸臭烘烘的,有苍蝇乱飞,有蛆在爬,有的蛆在粪水里钻来钻去,似乎其乐无穷。松年觉的人生如泉水,从石缝中流出时,是很干净的,再往下流就不一样了,从青草丛中流过的,清澈干净;流入阴沟、流入粪缸,再流出的只能是臭水脏水,是再也干净不了的污水了。

松年卖田回家,胡寡妇没有笑,没有夸奖,也没有忙着去烧菜拿酒,她知道这是老芝麻榨的最后一次油了,离赶松年滚蛋的日子也不远了,她问松年卖了多少钱,听到数字后眉毛一扬,说:“钱卖少了,我去卖,可不只卖这么多钱。”松年不说话,给他五十块银元,其余的放入自己的皮箱,这是自己最后的一点钱了,心想囊空恐羞涩,留得一纸看。

从这天开始,胡寡妇一是要钱勤了,连家里买一个西瓜,买一盒蛤蜊油的钱都要向松年拿,她要尽快的把松年放入皮箱的钱掏空;二是牢骚话讥讽话多了:“养条狗,看家护院,养只猫,能抓老鼠,养个大活人,吃了饭碗都不洗。”“上茅缸门也不关,让苍蝇蚊子飞进来。”“真把自己当老爷,把别人当佣人了,夜壶粪桶都不倒。”

秋风萧瑟,草木黄落,天气凉了。松年受点风寒又病了,咳嗽发烧,荆芰怕受传染,晚上睡到了母亲屋里。松年半夜口渴,想喝口水,叫了半天没人应,便挣扎起来去倒水,他头晕腿软,一下子摔倒在脚踏板上,头撞倒了马桶,磕破了头皮,马桶被撞翻,屎尿流了一地,臭气满屋。胡寡妇听到了动静,闻到臭气大骂:“深更半夜瞎折腾什么!别吃鸦片了,就吃屎喝尿吧。”松年气得想骂人,可又不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气吞声,把怒气和泪水咽下肚里去。

松年生病,没了胃口不想吃饭,他对荆芰说:“我想吃馄饨,你去饭店给我端一碗回来吧。”

胡寡妇的脸冷若冰霜,拦住女儿说:“别去,不拿钱,别说吃馄饨,大麦粥也别想吃。”

荆芰回屋对松年说:“别端了,过几天我给你包。”

松年无语,把大衣披上,从后门出去,看南飞的燕,看落叶的树,看自家的楼房顶;他想起了王燕,他想回去,又不敢回去;要是回家,站在自家楼上西窗口,可以看到蒋家村修月梅家的房顶,由屋及人,点点滴滴往事涌上心头,不知她是否还在认字,不知她是否还在刺绣,不知她生老三没有,不知她是否想他,可他却老忘不了她,为什么老忘不了她?他仰头看看天,乌云翻滚,像要下雨,远处有牛的惨叫声,那是东街口屠宰场被宰杀的老牛的叫声,声音凄哀,让松年难受流泪,感到脸颊上凉凉的。

他这次病的时间长,一直到寒露也没好,常上吐下泻,头疼头晕,身上忽冷忽热,身上的肉也越来越少,翻身时都能听见骨头嘎吱嘎吱的响;人衰弱无力,上一趟茅缸中间还得歇两次,在后门口歇一次,在门与茅缸中间扶着树干站一会儿。荆芰跟她娘商量:“松年病这么长时间了,老不好,叫个郎中来看看吧。”

胡寡妇说:“叫郎中还要花钱,花一个少一个,他这病看了也好不了,哪天见到何家庄的人?让给他家带个信,叫来人接回去,省的死在屋里晦气,还要花丧葬钱,以后这屋子也不好出租。”松年在榻上听见她娘俩的对话,心里悲伤气愤,又无可奈何,他如今连揍胡寡妇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向隅垂泪。

这一天上午,詹金秀上街,依靠在门框上的胡寡妇看见了,赶紧走下台阶,叫住她问:“你是何家庄的吧?”

“是。”

”你回去带个信给松年家里,松年病了想回家,让他家来人接他回去。”

“病得重吗?”

“不重会叫家里来接吗?”

詹金秀有些惊愕,顾不上买东西,转身回去告诉王燕;王燕让寿凤去田里叫明孝回来,自己去找柏年。半个时辰以后,柏年和明孝抬着躺椅来到胡寡妇家门口,二人放下躺椅,明孝从躺椅里拿出一只黑色破布鞋,挂到胡寡妇家门旁挂小篮子的挂钩上,看见的人都会心一笑;柏年进去接松年,松年说:“我想过了年再回去,在街上看病也方便些。”

胡寡妇说:“家里来接你,你就回去吧,何家庄离街上不远,看病也蛮便当的,回家去过年,一家人团聚多好。”松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回家吧。”

柏年和明孝抬松年回家,王燕和明孝扶松年上楼;明孝走后,松年抓住王燕的手,愧疚地说:“我是自作自受,苦了你了,我对不起你。”

“不说了,你回来就好,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

“什么也不想吃,吃不下。”

“我去叫个郎中来给你看看吧。”

“不用,看不好了,我心里有数。”松年喘了一会儿气,接着说,“我大衣的内兜里有一张当票,当期还有二十天,你想办法,能赎就赎回来。”

王燕从大衣口袋摸出当票看了看,是两张田契的当票,三十亩田当了二百块,她说:“我以为你都卖了呢,我想办法去赎。”

“卖了三十亩,当了三十亩,留点田给寿海过日子。”松年有气无力地说。

王燕没说什么,她流泪了,心中又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松年从街上回来第七天便去世了,他没能等到过年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在三十而立之年走上了黄泉路,离开了二十六岁的妻子,八岁的女儿,五岁的儿子。

办完了松年的丧事,王燕赶紧想办法赎回田契,王燕下楼,在东屋的窗户前停下,老旧的土布窗帘,外面映着黄白的光,是太阳已把阳光送至窗前。她拉开窗帘,看柏年家的庭屋,他家的后墙青砖有点发黑,墙根长了青苔,他家后门关着,王燕已经看了那扇后门多次了,他想等柏年出来时上前说话,可今天就是不开,就是没人出来。长到这么大,她从没开口向人借过钱,但这次必须开口借钱,数额还这么大,她有些惶恐不安,白天想,晚上睡不着也想,向谁借?借多少?怎么说?别人答应怎么说?不答应又怎么说?赎当的钱不是个小数,何家庄能借到这个钱的,只有柏年和洪金荣家。她鼓足勇气出东门,绕过围墙从前门走进柏年家,柏年正坐在墙边的小板凳上,手捏着篾条编黄鳝笼子,篾条在腿前跳跃,腿旁放着竹刀和劈好的细篾条。苏小辛扶着刚满周岁的儿子银海蹒跚学步,见王燕进门,对孩子说:“婶婶来了,屋里坐吧。”

王燕说:“不坐了,松年把田契当了,我想跟你们借钱,把田契赎回来。”

柏年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头问:“当了多少钱?”

“二百块银元。”

“哎呦,我家哪有那么多钱呐!”苏小辛惊叫着。

“等卖了稻子,我就能还一些,剩下的钱我也尽快还,按钱庄和银行的利息还。”

“兄弟俩都没出息,柏年赌铜钱输掉的都不止二百块。”  苏小辛埋怨着。

“哪有那么多?什么时候的事?我都半年多没摸麻将了。”柏年不服气。

“不是我说你、看得紧,你不早又赌上了。”

王燕看夫妻俩吵了起来,便说:“你们别吵了,没有算了,我去洪金荣家看看。”

苏小辛赶紧说:“他家有钱,你去他家看看吧。”

王燕从柏年家出来,沿小沟塘南边去洪金荣家去,她心想,家富则疏族聚,家贫则兄弟离,这话一点不错。

洪金荣妻子温兰和苏小辛一样,也是个小个子小脚的女人,耳朵上戴了一副金耳环,这会儿正坐在堂屋对墙纺纱。洪金荣坐在八仙桌前喝茶,左手端着宜兴紫砂壶,手上一个大金戒指,他眼睛看着门口,对妻子说:“今天寿海娘肯定要来借钱赎田。”

“那借不借?”

“钱不借二,不借给穷困潦倒的人,不借给不守信用的人。”

“这么说,可以借给她钱?”

“我还有话呢,不借钱给得罪过我的人家。”话刚说完,见王燕进门,招呼说:“寿海娘来了,难得呀,请坐。”

“谢谢!我不坐了。”

“松年太可惜了,才三十岁,鸦片害人呐,胡寡妇家的妖精害人哪。”

王燕说:“人都死了,不说他了。”

“寿海娘有什么事吗?”

“是松年吃鸦片当了三十亩田,马上到期了,我想赎回来。”

“这田怎么能当呢?当然要赎,不赎就让当铺赚了。”

“他当了二百块银元,我想跟你家借钱,等到稻收上来就——”

没等王燕的话说完,洪金荣打断说:“人都有难的时候,互相帮一把也是应该的,可我家也难呐,现在私塾不办了,少了一块收入,我娘又躺在床上,不知哪一天就要花钱的;另外,我有一些钱不好动,真是爱莫能助。”

王燕知道洪金荣父子都精明,怕露富盖庭屋不盖楼房,有钱不是置田就是放在钱庄,怕人借钱,放在家里的银元不多,她说:“那就算了,我走了。”

“四五十块还是有的,要不要?”

“不要了,我去娘家看看。”

王燕从洪家出来,听到小铜锣的响声,看到挑着糖担的货郎,从东边进村,往自家楼房走去。何家庄离街近,货郎小贩一抬腿就到何家庄,挑糖担的中年货郎进村,总是把担子停在蒋家的楼房前,敲起小铜锣吆喝,召唤孩子们前来,孩子们围着糖担吵闹不走,声音传到楼里,王燕便会叫寿凤或明孝出来,买一些糖果散发给孩子们,这桩生意超过在别的村转上一圈,所以货郎常愿意来这儿转一圈,今天王燕囊空如洗,一个铜板有千斤重,不敢做东了。

她沿着大塘岸边往北去,心里有点憋闷不快,洪家动一动钱庄的钱,别说是二百块,就是四百块,也拿得出。他不肯借钱,一是记恨蒋家,让他的私塾关了门;二是怕如今的蒋家借了还不起,真是世情看冷暖,别人求我三春雨,我求别人六月霜;宴笑朋友多,患难知交少。王燕走到尧塘东坝上,朝东边看,稻田的东边,大河的西边,有一排歪歪斜斜的草房子,那是瘟疫流行时关病人用的,让患者在那儿自生自灭,瘟疫过后,那里就成了男女偷欢和土匪关人质的地方。松年十一岁时和另一个孩子被绑,绑匪就把他们在那里关了一天一夜,后来松年被家人赎回,另一个孩子因家里交不起赎金,被打死扔进河里。王燕想小至一块糖大至一条命,没钱都不行,她的眼睛再向东北方眺望,目力不及之处是她的娘家,她只能回家一趟。她想回家借钱,就多借二十块银元,积善会体谅她家困难,没向她要今年的捐款,她还是决定按三十亩地交捐款十块银元,宁可贫穷,不失尊严;另外十块是按惯例为除夕那天准备的,是给村上穷人家上门拜早年时给的过年钱。

松年抽鸦片,住在街上不回家的事情,早已传到了石墩头村,王燕的父母脸上无光,他们很生气,一直不到何家庄来,王燕也只是过年拜年时才回去一次。这次王燕回家借钱赎当,父亲虽然心里有气,还是给女儿拿了二百二十块银元。他心疼自己的女儿,也后悔自己给女儿做主的这门婚事,王燕越是没有一句怨言,他心里越是愧疚;他怕女儿一个人拿着钱走路不安全,分量又重,就让二儿子王汉荣送大姐回家,小儿子奎荣也吵着要去何家庄,母亲不让。奎荣才六岁,只比外孙寿海大一岁,两人在一起玩,有时还打架,外甥有时把舅舅打哭了。夕阳西斜,姐弟俩走到何家村村口,只有寿海一个人跑过来迎接,他伸手摸摸二舅的口袋,这次是空的,它用伸手去抓沉甸甸的钱袋,抬头问:“这是什么?”

王汉荣笑着说:“这里不是糖不能吃。”

王燕问寿海:“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姐姐呢?”

“还没回来。”  平时,寿凤这时早放学回家了。

王燕进门马上动手洗菜做饭,饭菜做好,还不见女儿回家,心里着急,便对王汉荣说:“你和寿海明孝先吃饭,我上街去看看。”

明孝说:“还是我去吧,我走的快。”

“也好。”

暮色苍茫时,明孝失望地回来了,他说:“小学堂早就关门了,校工说看见寿凤出大门了,我从西街找到东街,边走边叫,也没寻到寿凤,有个人递给我一封信,让交给你。”

王燕拆开信一看愣住了,手上的信掉在地上,王汉荣弯腰捡起信纸,上面写着“你女儿寿凤在我们手里,识相的话,就拿二百块大洋,放到大坟园东北角大杨树下,喊一声女儿回家了,然后离开,我们见钱送你女儿回家。”

王汉荣说:“寿凤这是被人绑票了,要赎金呢。”

王燕慌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王汉荣碰一下她的胳膊说:“姐,快拿着钱去赎人吧。”

“好,去。”

明孝说:“我一个人去送钱就行了。”

王燕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你快去叫金秀来替我看门,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夜幕降临,天色灰暗,只有几颗不亮的星星,过一会儿闪烁一下,高低不平的坟地里是大大小小的坟墓,长满杂草和大小树木,树丛中有虫鸣,有野猫叫,时而有野兔黄鼠狼跑过,留下难闻的臭味。王燕三人从坟地北面的田埂,走到东北角的大杨树下,把装着二百块大洋的钱袋搁在树下,王燕连喊了两声:“女儿回家了。”

三人便沿着原路返回,走到一处树林茂密的地方,明孝低声说:“你们往前走,我回去看看。”

王燕和王汉荣继续说着话,往前走到大坟园西口,两人停下了脚步,转身往东边默默看着,等着明孝。王燕心急如焚,不时搓着手挠挠头,往坟地走走又往回走走,有点声响传来就心惊肉跳。冷风从田间吹来,乌云渐多的天空开始飘落小雨,雨点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王燕冷得一哆嗦,眼向坟地里眺望,心里默念:破财免灾,破财免灾,但愿200块大洋能换回寿凤。

过了十几分钟,传来明孝的叫骂声和陌生人的求饶声,王燕和王汉荣赶快迎声跑去,跑了二三十米,明孝拎着钱袋,气喘吁吁的跑来了,他失望地说:“绑匪太滑头了。”

王燕问:“怎么回事?”

“绑匪自己不来,叫一个贼来拿钱,我问他寿凤的下落,他根本不知道。”

“你让他走了?”

“是。”

“你认识他吗?”

“天黑看不清。”

王汉荣说:“你该问问他是谁让他来的,钱拿了送到哪里,交给谁?”

明孝有些后悔,说:“我没想那么多,觉得他不知道寿凤的下落,带回家也没用,就让他走了,我去追他。”

王燕拦住他说:“别追了,天这么黑,不知跑哪儿去了。”

明孝不停的自责:“都怪我,都怪我。”

王燕说:“不怪你,是绑匪太坏了,我们先回家吧,看明天会不会还有人找咱们。”

“绑匪绑孩子是为了要钱,拿不到钱不会撕票,寿凤应该没事。”王汉荣给姐姐说宽心的话。

三人踩着不宽的田埂往何家庄走,谁也不说话,王汉荣把钱袋紧紧地抱在怀里,王燕的心刀扎一般疼痛,两条腿也特别沉重,她在心里说:“寿凤,你在哪里呀?快回家吧!”夜空中传来寺庙里铜钟敲响的“当——当——”声,每一声都重重地敲在王燕的心上,这是寺庙的僧人们做完夜课的钟声;王燕把双手合于胸前,心里默默祷告着:“大慈大悲的菩萨,你保佑寿凤平安,保佑她早早回家吧。”  王燕落泪了,雨也下大了,四处降水,哗哗的响,树上、庄稼上、草上都有水珠落下,如漫天遍野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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