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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柏娶文嫁 (第2/2页)

“拔草不着急,我送你一段。”  没等陈蓉说话,他就提起篮子往前走,陈蓉只好跟上。一路上陈蓉几次叫他放下,可他只当没听见,一直把陈蓉送到蒋家楼房后面,陈蓉说:“天热,进屋喝口茶吧,歇歇脚。”

“不打搅了,回去了。”

看着荆玉庆光着脚,卷着裤腿,顶着烈日往回走,陈蓉很感动,心想这小伙子真不错,勤劳能吃苦,还善良,所以当荆家托人来说媒时,不顾蒋贤的一再反对,同意了这门婚事。

安文嫁到荆家,日子真不好过,她有苦难言。

荆家有三间庭屋,荆玉庆父亲在世时,老两口住东边一间;荆玉庆住西边一间,中间是堂屋。父亲死后,母亲害怕,说晚上一闭眼就看到丈夫来到床前,自己不敢睡觉,要儿子和她同睡一屋,她睡南边,儿子睡北边,中间用苇席隔开。荆玉庆结婚时,新房虽然安在西屋,可夫妻二人还是得和婆婆同居一室。新婚之夜,熄灯之后,荆玉庆钻入被窝,先是用手在妻子身上抚摸,接着便帮安文褪去内衣裤,想做盼望已久的事情。安文有些害羞,有些害怕,还有些疼痛,忍不住“哎呦”叫了一声,婆婆隔着苇席听到了,高声斥责:“瞎叫什么,叫春呢?吓我一跳,刚要睡着,吓醒了!”

荆玉庆和安文都吓坏了,荆玉庆不敢再有动作,慢慢转身躺到安文身边,用手去抚摸安文的脸,潮潮湿湿的全是泪水。此后,二人上床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不敢有亲热之举,安文睡不着时,便看屋顶明瓦上的月光,听婆婆的呼噜声。婆婆的呼噜声很响,像打雷一般,呼噜声时长时短,时高时低,稍有动静便戛然而止,过一会儿便又雷声大作。

蒋家村有个习俗,八月八日这天,儿媳妇可休息一天,放肆一天,可打可骂婆婆、丈夫,可提各种要求,作为她平时吃苦受累,挨打挨骂受委屈的补偿,能在回娘家张八月时少诉些苦,也显示姑娘嫁到蒋家村有地位,不用怕婆婆,不用怕嫁到蒋家村。

这一天,婆婆去了二女儿家,小夫妻俩如久旱逢甘霖,很是轻松高兴,二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洗菜做饭,有说有笑,安文说:“你娘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对你也说也骂。”

“她对谁都不好,我两个姐姐也没少挨打挨骂。”

“那你娘遇什么事儿才高兴啊?”

“我也不知道,我没见她对什么事高兴,我想可能生七八个孩子,围在她身边也许就好了。”

“生那么多干什么呀?”

“人多力量大呀。”

“老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都喂猫,有一个有出息就好了。”

“一个太少了,至少得两三个。”

“还两三个,天天跟你娘睡一起,大气都不敢出,能生孩子,你做梦呢?”

“我懂,今晚上娘不回来就好了。”

“今天你不用怕,她骂你你也可以骂她。”

“我可不敢,今天让她不开心,今后我日子更没法过了。”

太阳西斜,母亲还没到家,荆玉庆兴奋地搂住安文的腰说:“娘今天肯定不回来了,我们早点吃饭,早点上床。”

安文说:“庄家村离这儿就三里多路,吃了晚饭照样回来。”

“那怎么办?那现在就——”荆玉庆把大门推上,拉着安文就去床上,七手八脚脱了自己的衣服,又帮安文脱衣服,安文脸红了,说:“大白天的不好。”虽然嘴上说不好,但也不阻止丈夫动手动脚,正当二人赤身裸体欲行房事时,母亲推门回来了,看见二人慌慌张张衣衫不整的从里屋跑出来,她便破口大骂:“畜生啊!等不及天黑呀?”这天晚上安文的枕头又湿了。

婆婆不知从何处得知安文和柏年相好,蒋家原打算让二人成亲的,婆婆心里一下不痛快了,警告儿子要看紧安文,还给安文约法三章:一、不准一个人回娘家,要和玉庆同去同回,不在娘家过夜。二、割羊草打猪草不得去何家庄的田地河塘。三、上街买东西只准去里庄,不准去皇塘。有一天上午,安文提个竹篮去长沟坝河边割羊草,正好碰到苏小辛提个大篮子,来自家种的红花草地里割红花草,便走过去说话。两个人各割了一篮草,分手时,安文看苏小辛力气小,脚又小,挎着一大篮子红花草走得摇摇晃晃,便说:“嫂子,我送你一段。”安文把苏小辛割的一篮红花草,送到大塘西岸才回来。她背上自己的一篮子红花草回家时,没想到她帮苏小辛的过程,让在东墙边晒太阳的婆婆看得一清二楚,她刚一进门,婆婆就劈头盖脸的骂道:“吃着自家里的饭,你力气大了,去帮人家背篮子,晚上不许吃饭,饿两天就好了,省得有劲没处使。”

天黑了,安文点上灯,端上饭菜,荆玉庆照样盛了三碗,拿了三双筷子,婆婆见了,大骂儿子:“你把我说的话当放屁呀!”说完顺手端了一碗,倒进猪食桶里,荆玉庆没敢再盛饭,也没敢吭声。安文默默走到黑呼呼的灶屋,坐在冰凉的小圆石凳上,等婆婆和丈夫吃完饭,去饭桌上收拾,然后洗碗筷洗锅勺。

转眼,儿子结婚一年零三个月,安文的肚子还没动静,婆婆又着急了,问儿子:“怎么回事啊?别娶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回来,再断了我们荆家的香火。”

荆玉庆说:“娘,安文没有毛病,我们的床挨着你的床,我们一动,你就叫骂,怎么怀孩子?”

“那你不早说,从今晚开始,你们到西屋去睡吧。”

“那你一个人睡,不害怕了?”

“不怕了,活着见不到孙子,到了阴间要下油锅的。”

当晚小夫妻俩搬到了西屋,轻声说笑,尽情亲热,很是快活。

好景不长,几天后的一天早上,安文起床后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头晕,身上发热,有时又觉得冷,还咳嗽,老打喷嚏,好像是晚上出汗没盖好被子着凉了。荆玉庆想煮碗姜糖水给安文喝,发现家里红糖和姜都没有,便对母亲说:“安文伤风了,吃了早饭,我陪她去皇塘街上看看郎中,顺便买点红糖生姜回来。”

“上什么皇塘?去里庄!让她自己去,不要一个烧香三个拜。”

“皇塘近。”

“我说的规矩忘啦?上里庄,她一个人去,你干自己的活。”

安文没有胃口,只喝了半碗大麦粥,便出门去里庄,别人都是单衣薄衫,她却穿了厚厚的夹衣,就这样,风一吹还觉得冷。一路上,她看到不少人在田头路边挖鼠洞,打老鼠,觉得奇怪,向一个同行的老太太打听,老太太说不太清楚,只知道好像在闹瘟疫。快到里庄时,安文向一个教书模样的人打听,才知道是在闹鼠疫,是老鼠传染的疾病,已经死了不少人。丹阳各乡,就属里庄死的人最多,县里派人下来,里庄各个诊所门口都有人守着,只要发现有得了鼠疫的人,便抓起来,集中关到一个地方,安文又问:“得了鼠疫是什么样子?”

那人说:“我也不知道”。

里庄街上果然如临大敌,行人不多,不少店家关了门,街上有许多县里来防疫的警察和团防兵,还有穿白大褂的防疫人员,都戴着白的蓝的口罩,有的守在诊所门口,有的在街上巡逻。安文看到一个挂着“包季生诊所”木牌的房子,便推门进去,屋里有一张方桌,桌上放着纸墨笔砚、处方签,桌旁放着三张凳子,靠墙边有一张长条凳,是给候诊病人坐的。墙上挂着两面锦旗,一面是“妙手回春“,一面是“医家有割股之心”。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的包季生给一个老头搭脉,对面坐着他的徒弟,包季生搭完脉,若有所思地口述药方,徒弟认真地记录着,随后他对病人说:“你运气不错,不发烧,这些天谁只要发烧就带走,送到病迁所,到那儿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老头说:“不就是死了二十几个人嘛,逃荒要饭的死了那么多,也没见县里管呀。”

“这次可不一样,县里怕传染病,鼠疫这种传染病传得厉害,传上就是死;听说安徽有个县死了五六万人,全村全家都死光了;饿死的人不传别人,当官的不不怕,这鼠疫传染,可不管你是不是当官的,他们当然怕了”  。

老头起身拿了药走了,安文坐到那张尚有余温的板凳上。

“你是哪个村的?”包季生问。

“蒋家村。”

“你哪儿不好?”

“头晕咳嗽,怕冷——”安文的话还没说完,站在外面的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就进来了,两人一高一矮,都戴着白口罩和白手套,矮个子手上还拿着一块大白布。

高个子打断了安文的话,问:“还发烧吧?”

“发烧。”安文点头回答。

“跟我们走,去病迁所。”

“我没得鼠疫。”安文忙辩解说。

“得没得鼠疫你说了不算,要医生说了算!”

矮个子帮腔说:“没得鼠疫,不去皇塘看病,跑里庄来?”他把手里的白布抖开,像撒网一样罩住安文,两个人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把她往门外拖,几个在门外看热闹的人像是海水退潮似的,哗啦啦往后退去,神情紧张地看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拉着一个被白布裹着的人往街西病迁所去,从白布里传出的哭声和喊声,很是着急凄惨。

傍晚风大了,风卷扬起尘土,从东北往西南方向去,忽起忽落,前后追赶,天空变成了灰黄色;从大坟园刮过的风,还带着腐尸的臭味。最近一个多月,街上和大路旁死了不少人,有的是河南、湖北遭了旱灾出来逃荒要饭,病死饿死的;有的是河北、安徽、苏北躲避瘟疫逃过来的人们,因为当地只要头痛发烧,便怀疑是鼠疫或疙瘩瘟,被抓走关起来等死,大家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没想到不少人还是病死或饿死他乡。皇塘街上清扫人员对没人收尸的死人,都是用一张芦席一卷往大坟园一埋,埋得浅的便被野狗刨出,散发着臭味。陈蓉在屋里走了一圈,看看各处的窗户关好了没有,她说:“街上最近有得鼠疫死的人,没事都不要上街去。”她想了想又说:“安文也好久没回来了,不知最近怎么样,松年明天去一下蒋家村,就说我病了,接他回来住两天。”

“好吧。”松年应着。

话音刚落,荆玉庆来了,只见他满身都是尘土,着急地说安文伤风去里庄看病,早上出门到现在都没回家。陈蓉吃了一惊,说:“是不是里庄看病人多或到街上转转回来晚了,你快回去,天黑人没回来,大家就分头去找。”

天很晚了,安文也没回家,荆玉庆想去何家庄说一声,被母亲拦住了:“明天再去吧,晚上到哪儿找?”

次日天刚亮,荆玉庆就赶到何家庄,说安文还没回家,陈蓉急了,叫一家人分头去各个亲戚家找人,到傍晚大家都失望地回来了。

柏年说:“我听说里庄、皇塘新设了病迁所,诊所会不会把安文当鼠疫病人送病迁所了?要不怎么到处找不到人呢?”

蒋贤说:“有可能,明天柏年去街上,玉庆去里庄看看。”

第二天下午,荆玉庆脸上带着泪痕回来了,他愁眉不展地说:“安文真的关在病迁所,但说什么也不让见面,  也不放人,说是要在里边观察六天呢。”

陈蓉忧愁又无奈地说:“那没办法,只能等几天了。”

陈蓉度日如年,一天天数着日子,第七天一早,她就把柏年叫起来,让他去叫上荆玉庆,早点把安文接回来。二人赶到病迁所,听到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安文人死了,已经检查过,不是鼠疫,尸体你们可以拉回去了。”穿白大褂的医生轻描淡写的说。

“不是鼠疫,凭什么把人送到病迁所关起来?”柏年厉声责问。

“预防万一,发烧的人都要隔离。”

“不是鼠疫,怎么会死人?”柏年继续质问。

“那我们不知道,得别的病也会死人。”

“草菅人命把人害死,你们还敢说什么都不知道!”荆玉庆气的一脚踹倒了一张桌子,一个盆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碎了。

柏年想哭,他非常后悔,若是自己坚持娶了安文,她绝不会死,不会这么惨,不会闭眼躺在这儿。安文瘦得变了样,皮包着骨头,脸色苍白,额头上还有伤痕,不知是撞的还是打的,关在病迁所里肯定不是人过的日子。柏年呆呆的伫立在窗口,外面的天空像血河一般波浪起伏,让人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一股无法名状的愤怒和悲伤涌上心头,他想大声喊,大声哭,他想打人。

荆玉庆和柏年二人找来板车,把安文的尸体拉回了蒋家庄,安放在堂屋的门板上,门板架在两张长凳上。安文的身上盖着一张薄被,脸上盖了一张黄纸,陈蓉轻轻揭开黄纸看了看又盖上,她抓住安文已经变得僵硬冰冷的手,泪如雨下。记得安文出嫁那天,母女俩也是这样手拉着手,安文的手是暖暖的,软软的,安文说:“妈,你有五个小棉袄,我这个最近最贴身,你有事了,想我了,就站在楼上招招手喊一声,我就回来看你。”音容尚在,人却阴阳两隔,一朵美丽的花刚绽放,就凋谢入土了。五个小棉袄有两个不见了,她后悔让安文嫁到蒋家村,没过一天好日子,还早早死于非命;她后悔把安男一个人留在常州三舅家,被人抱走至今下落不明;由安男又想到安文,陈蓉眼泪不断的流下来,她起身去院里看安文的棺材。刚买回来的棺材是松木的,只油漆了一遍,木头的结疤还清晰可见,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这棺材太薄了,去把我的寿材抬来给安文睡。”

陈蓉和蒋贤的棺材是楠木的,两侧板有三寸厚,上下板有五寸厚,已经油漆了六遍,亮可鉴人。不到一个时辰,陈蓉的棺材抬来了,一个空棺材,八个人抬着,还累的满头是汗,人们都夸棺材好,也夸陈蓉好,也有人惋惜地说:“可惜婆婆不好,不逼她去里庄,说不定也死不了。”荆玉庆的母亲对安文的死不很伤心、但很害怕,她怕蒋家人找她算账,办丧事的几天,她都躲在东屋床上不起来。

送走了安文,陈蓉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下床后仍觉虚弱,人一下显得衰老了许多,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她常一个人站在楼后的水车垛上,往西眺望。安文出嫁以后,她就是在这里迎候安文回家,目送安文离家,此时只看到一只孤雁在大塘上空徘徊,朝西边哀鸣两声,向安文的新坟飞去。她想起安文有一次弹琴时哼唱过的歌谣:“背起小娃娃,出门回婆家,迎面风吹寒,娘送到树下,来时轻如燕,归途路变远,回顾双流泪,同说回去吧…………”歌声如昨,琴声在耳;现人已不在,琴声不再,歌声不再,生死两苍茫,安文连个小娃娃也没留下……想起这些,陈蓉万分悲伤,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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