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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积善人家 (第2/2页)

“哦,请坐,你说的是我父亲,他去世了。”

“什么时候?”

“有几年了。”

冯德昌有些意外和难过,沉默片刻,在桌边坐下,春南给他沏了茶,打开纸包,把花生瓜子的倒在桌上,又前去关上门,他脸对着门,在冯德昌的侧面坐下。

“你爸是个好人,当年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今天想报答一下,没想到他已经走了。”冯德昌右手摸着钱袋,好像在摸着一个刚没了呼吸的亲人,他心里很难过,眼圈有点湿,有小风从门缝吹进来。油灯上的火苗微微颤抖。

“你爸是个好人。”冯德昌又说了一句,“我现在回客栈也没事,你要没事,我给你说说以前的事。”

“好啊,我晚上就在这儿值夜看店,没事,你讲吧。”

“我家祖传厨师,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厨子,我九岁那年,就跟父亲到上海学艺,母亲病故后,他把我送回老家,托叔叔照看,他一人在上海当厨师,他手艺好,挣钱多,每年都要往家寄七八十两银子,让我和叔叔买田盖房,想等自己老了能回家度晚年。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在上海出了车祸丢了命,叔叔知道后,不但不去上海收尸,还把我赶出家门,说我该自谋生路了,不能在家吃闲饭,让他养着。我先到姚家桥一户人家放牛,一个暴风雨的天气,跑丢了一条牛,回家挨了一顿毒打,铺盖卷被主人家扔到屋外,我没地方去,就往皇塘街上走,走到西街饭店这儿,天也黑了,我又冷又饿又疲乏,就想在饭店的屋檐下歇息过夜。我刚在墙边坐下,蒋老板出来看见我,把我叫到屋里,嘘寒问暖,找衣服让我换还给我饭吃,他听说我学过厨艺,就让我留在店里。从那天起,我就在西街饭店当了伙计,先是跑堂打下手,后来掌勺当大厨,我烧的糖醋活鱼,端上桌眼尾还能动,味道也好,很多人进饭店点这道菜。三年后的一天,大概下午两点多钟,饭店没客人,我们几个年轻伙计蹲在园子里聊天。这时来了个黑脸汉子找我,他三十岁上下年纪,说是三里墩人,我不认识他,他说自己是上门女婿,住在我叔叔家隔壁,我叔叔得了重病,人快不行了,让他捎话,叫我回去见一面。我不想回去,想到他占了我父亲的钱财把我赶出来,我就恨,伙计们都劝我回去,叔侄一场,还是回去看一眼。我犹豫了一下,就跟黑脸汉子往家去,走到芦塘边,从芦苇丛中出来三个人,对我拳打脚踢,我疼得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那三个人早不知去向,身边是踩倒的芦苇。我的衣服上都是血和石灰,下身也是血,哎,不说了……”

冯德昌用毛巾擦去眼泪,喝口茶水,接着说:“过了半年,我才知道伤害我的事,是我叔叔串通人干的,找了个阉牛的动刀,又找两个人帮忙,一共花了十两银子;你说世上有这样的叔叔,为了这点儿家产丧尽天良,能使出让我断子绝孙的毒辣手段,我真想杀了他。蒋老板说恶有恶报,劝我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不仁你别不义。我伤好后,街上的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我,有的调皮孩子在背后叫我太监、菜牛,有的进饭店吃饭的人明说不吃我烧的菜。我很自卑也很悲伤,想辞职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当厨子,蒋老板同意了,临走时,他不但给我结清工钱,还多给我二十两银子当盘缠。我离开皇塘后,去过南京济南,后来到了北京,因为手艺好,还因为下体被割了,被选入宫中当厨师,我这次到南京采买食材,抽空来看看恩人,没想到他不在了。”

冯德昌把手边的钱袋推到春南面前说:“这五十两银子,你替你爸收下,这样我会安心一些。”

“你这些银子我不能收。”春南推回面前的钱袋。

“你别客气,我看这饭店还是老样子,桌椅板凳也是旧的,看来这些年经营也不是很好。”

“经营确实不是很好,街上饭店多,菜肴也差不多,生意一般;我想你是御厨,要是能教我几个你的拿手菜就感激不尽了。”春南说。

冯德昌沉吟片刻说:“也好,我把宫廷烧鹅的秘方写给你,它用八味中药烧制,味道鲜美,还有食疗之效,对下身的病痛都有效,比如腰酸腿疼肾阳不足,有的不育男女吃后还生了孩子。“

“那太感谢了。”春南把冯德昌领到后面房间,拿出纸笔砚台,倒上香墨,冯德昌提笔写了秘方,又详细介绍了烹制方法,这才离店前往客栈,次日一早搭马车去了南京。

八月秋高,云淡雁飞,田间蛙鸣,长风吹茅,柳卧水声,花染野岗,蜂蝶乱飞。

西街饭店自从有了宫廷烧鹅这道新菜,食客大增,人们口口相传,生意大好;除了皇塘本地的客人,丹阳金坛常州也有人慕名而来。有的人吃了一次,过个十天半月又来一次,一些有老毛病的人,吃了几次这道菜病情缓解,很是高兴;一个结婚八年没生孩子的女人,吃了三次宫廷烧鹅,居然怀孕了。这么一来,人们更是乐此不疲的光顾西街饭店,春南算了算,半年多时间赚了近二百两金子,他交给积善会一百两,手中留了一百两以备不时之需。

这天下午,西街饭店的伙计们在准备晚上的食材,边干活边说笑着。

春南到饭店来了,众人停止调笑,低头干活,专烧宫廷烧鹅的丁师傅对春南说:“老板,我家里有事,从明天起,我就不干了。”

“家里有什么事?”春南关心地问。

“有点私事。”丁师傅避开春南的目光,低下头说。

春南见他不想说,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就不再问,说:“有事就歇吧,宫廷烧鹅你教教阿福。”

“他会做,这段时间客人多,都是我们两个人做。”

“那你就找于掌柜结账拿工钱,以后有事需要店里帮忙,你说话。”

“谢谢老板。”

几天以后,春南注意到客人慢慢少了,有些常来吃烧鹅的人没来,往常每天烧鹅要做三四十只,这两天只做了七八只,阿福告诉春南,丁师傅去了新开张的东瑞饭店,饭店一个月内在打折,有些老食客就跟过去了。

春南吃了一惊,也有些愤怒,丁师傅说谎让他不高兴,他拳头往柜台上一捶说:“要走就走,骗什么人呢!”

脾气暴躁的大伙计萧炎骂道:“见利忘义的王八蛋!人家多给俩钱就忘恩负义吃里扒外,把他绑回来,揍死他。”

温和稳重的于掌柜说:“宫廷烧鹅是冯师傅给我们饭店的秘方,东瑞饭店没权利烧这道菜,他们偷偷挖人,我们可以去衙门告他。”

“对,告他。”有人赞成。

“找两个人把丁大鼻子打残,让他干不了活儿。”有人提议。

店里的伙计们个个义愤填膺。

春南说:“大家不要急不要火,你们各忙各的,等我想想,东瑞饭店打六折,我们也打六折,把价格改一改。”

暮下碧山,暴风拂野,林无静柯,雷声隆隆,腾云似浓烟,雨湿行人衣。春南从饭店回到家,衣服全湿了,他换了衣服站在门里往外看天,天阴雨密,他觉得身上冷,心头也如吹着冷风冷雨。丁师傅跳槽,宫廷烧鹅不再是西街饭店的专利,饭店没有了招牌菜,生意要少一半多,利就更少了,想多捐些银子给积善会,这个打算要落空了。怎么办呢?到县衙去告,县衙未必会管这种事,还是请街上有声望的人调解一下,让东瑞饭店不做宫廷烧鹅,他这么想。

次日下午,春南花了五两银子,在中街茶馆摆了两桌茶,请荆族长和街上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出面调解,东瑞饭店佟老板也花银子,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参与。春南要的是碧螺春茶,麻球、香糕、酥饼等点心,还有瓜子、花生、核桃、柿饼等干果。好茶喝了好几壶,点心吃了好几道,干果壳剥了一大堆,话说了好几个时辰,人们的意见莫衷一是,有为西街饭店说话的,有为东瑞饭店说话的。为东瑞饭店辩解的理由:开饭店做什么菜是各家自由,菜肴相同,也是正常的,你做红烧肉,砂锅鱼头,别人也可以做,有秘方秘技,要自己想办法保护,互相偷方偷艺也是正常的,这就是有些人家为了自身利益,绝技传男不传女,秘密不示人的原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只能怪师傅傻,师傅总不能和徒弟打官司吧。为西街饭店辩护的理由:宫廷烧鹅的秘方确实是宫廷大厨冯德昌给西街饭店的,别的饭店不能用这个方子,也不能打这个招牌,用洋人的说法叫专利,是不能侵犯的。一直说到天黑,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请荆族长拍板决定,他摸摸圆滚滚的大肚子,打着哈哈说:“和气生财,和为贵,这事双方都让一步,东瑞饭店这道菜继续做,把菜名由宫廷烧鹅改成皇塘烧鹅。”

菜名改了,方子依旧,东瑞饭店生意兴隆依旧;过了半个月,做宫廷烧鹅的阿福有些神色不安地对春南说,里庄镇上有一家饭店,要请他去当厨师,专做宫廷烧鹅,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你是什么想法?”春南问。

“我拿不定主意。”

“犹豫什么?”

“到里庄工钱是多些,但路远回不了家,你对伙计好,不知那家饭店老板怎么样?”

“你自己决定,要走我不拦你,不走就安心在店里干。”

阿福有些意外,于掌柜也不解,对春南说:“谁走你都放,这宫廷烧鹅不就成了家常菜了。”

春南淡淡一笑说:“你说对了,我就想让宫廷烧鹅变成大众菜。”

于掌柜不理解,说:“我不懂。”

“我说说你就懂了,我在中街茶馆请人喝茶以后,想了好几天,我想明白了,一是偷钱偷粮犯法,偷技偷艺不犯法,因为朝廷没这个法,除非你一家一户技不传外人,否则什么技艺都守不住,打官司也没地方打。二是宫廷烧鹅为什么吃的人多?除了味道好,它还有食疗作用,对身体有好处,能治疗风寒腿疼,肾阳不足的毛病,我就想我赚钱给积善会是用来做善事,大家做宫廷烧鹅,让更多的人吃了治病健身不也是善事吗?以后饭店会做宫廷烧鹅的师傅,谁想走都行,别的饭店想做这道菜,我们都提供秘方。”

于掌柜说:“老板,人随便放,秘方随便给,我们怎么赚钱呢?”

春南说:“秘方原来也不是我们的,公开应该,原来没秘方不也经营,这事就这样了,钱少赚点没关系。”

于掌柜说:“开饭店不就是为赚钱么,怎么没关系?”

春南说:“开饭店一是为伙计有生计,二是为客人有饭吃,第三才是赚钱,不能把赚钱看得太重了。”

过了一会儿,春南说:“说了不少话,我肚皮饿了,今天在饭店吃饭,给我炒个白菜,盛碗米饭来。”不到十分钟,一碗粳米饭一盘炒白菜,冒着热气上桌了,此时客人不多,生意不忙,伙计们便围在旁边看老板吃饭,听他说话。

春南夹了一口白菜说:“白菜是好东西,有冬日白菜美如笋之说,它也是百搭菜,你们做的菜里不少配有白菜,还能做馅儿,包馄饨,做馅饼都好吃,价格也不贵,比山芋韭菜还便宜,为什么呢?因为家家户户都种,家家饭店都做,如果只有少数人种、少数饭店做,也成了宫廷白菜了,老百姓不就吃不起了。冯德昌把秘方给我,也不是为己也是为人,他那种身体如果不是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义,怎么会把补肾阳利生育的秘方给人呢?我们又怎能霸住秘方靠它发财呢?”

众人听了,有人点头,有人不语。

下午,春南到芦塘边走了走,看了冯德昌受害的那片芦苇滩,压倒的芦苇早已重新长起,鲜血也早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他心里怅然,抬头远看,云日辉映,天水共蓝,悠悠鸭鸣,雁点青天字一行,两句古诗浮上心头:风霜何事偏伤物,天地无情亦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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