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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为兄伸怨 (第2/2页)

“我哥的死因不弄清楚,我们不能走。”

谭保中气急败坏地捶着桌子,一脸凶相地说:“你们不是钦差,不是朝廷命官,你们在这儿本县不管,出了什么事你们自己负责!我要休息了,你们走吧。”说着起身往卧室去了。

焦二怀回到住处,赶紧走到衣柜边,伸手到柜后去摸索,账本还在,他心里踏实了,对蒋兴说:“咱们先吃晚饭去吧。”

晚饭吃的还是菜粥,绿绿的稀稀的,一股青菜味,蒋兴问:“老爷在时,你们也喝这个粥?”

“是啊,天天喝粥,喝得嘴里没味道;我跟老爷说,天天喝粥把脸都喝绿了,肚子都喝大了;他给我吟了一首诗‘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莫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他告诉我,这是大理学家朱熹写给女儿的诗,饱汉要知饿汉饥。”二怀停了停又说:“就天天喝粥,老爷还觉得邑有流亡愧俸钱,愧对朝廷,愧对灾民;他是个好官,别人当官都胖了,他却瘦了,让人看了心疼。”

回到房间,蒋兴看着天禹的遗物,那方正棱角分明的脸,刚毅和善的面容、炯炯有神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往事也浮上心头。

天禹和蒋兴是同一个太公,上祠塾时,二人同窗伴读一年,那是天禹去苏州念书院前,蒋兴刚上祠塾。一天,一个调皮学生在讲台前的地上抹了一层桐油,先生摔了一跤,勃然大怒,要作俑者站出来,否则不讲课,学生们面面相觑,抹桐油的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天禹便站了起来说:“桐油是我抹的,先生罚我吧。”

先生虽知不是他,但为了杀一儆百,还是让天禹把手搁在桌上,用戒尺打了二十板子。蒋兴不解,事后问他:“哥,为什么要代人受过?”

天禹说:“没人站出来,不耽误大家一天时光么?”

更让蒋兴记忆深刻的是一个深秋的下午,蒋兴跟着天禹到太湖撒渔网捕鱼。撒网不久,突然变天,风起云涌,浊浪滔天,小船被打翻了,二人顶着风浪往岸边游,由于水冷,蒋兴的两条腿同时抽筋了,肌肉僵硬如铁,一动就撕心裂肺般疼痛,只能靠两只手划水,没多久便体力不支,身体向下沉去;天禹见状,赶紧回游至他身边说:“抓住我肩膀,我带你。”那次若无天禹相救,蒋兴当葬身太湖。

此后,蒋兴还见过天禹一次,谁知竟成永诀。那是天禹考中进士,家中摆酒庆贺,蒋兴也被叫去。蒋兴恭喜他,也为自己没进科场遗憾。天禹说:“不要以不得科举为病,要以不识礼仪为忧,大丈夫达则兼济天下,忠君为民;穷则独善其身,耕读孝亲。我们无锡梁溪自古以来,出了不少仁人志士,有当官的,也有没当官的。秦伯让贤,范蠡避世,李绅悯农,李纲抗金,顾宪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人有清风美德,干什么都有出息;季札从太湖到延陵,你也是从太湖边到延陵,有秦伯遗风。”话犹在耳,人却不在,阴阳两隔,蒋兴心中又悲伤起来。

第二天上午,蒋兴和焦二怀在兰天明的带领下,去城西坟地给天禹烧纸祭奠。下葬时兰天明来过,但到了坟地还是找了一会儿,天禹的坟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角落,没有碑,坟堆也矮小,就如一口锅反扣着那么大,但周围却开着一些野花,叶上有露珠,晶莹艳丽;下了两次雨,黄土松塌下陷凹下去一大块。蒋兴向扫墓的人家借了铁锹,在野地里挖了些土把塌陷处填平。兰天明说:“谭保中真不是东西,老爷是钦差,是七品官员,在这里也算大官了,就埋在这么个角落里,也不立个碑。”

焦二怀说:“老爷不收他的贿,铁面无私查账认真,他是又怕又恨,老爷死了他巴不得呢,偷偷在乐呢,还能厚葬老爷?”

蒋兴边烧纸边掉泪,心想:天禹哥要是能从地里出来,二人一起游泳,一道在树下看书,再听他讲讲名贤的故事,该多好啊!附近草丛里有一只小虫,身上背着一谷物,还在拼命地往身上再加一谷物,蒋兴想这大概是柳宗元笔下的蝜蝂了,贪得无厌最后被身外之物压死。不远处有一棵枫杨树,树枝上立着一只乌鸦,蒋兴看着它心里说:“哥,你若是被歹人所害就托梦给我,就让这只乌鸦飞走,我为你伸冤报仇!”他用树枝拨弄着带着火星的灰烬,风吹着纸屑和青烟往枫杨树的方向去了,乌鸦突然飞起,“呜哇、呜哇”叫着往湖边飞去。

蒋兴看着飞去的乌鸦说:“我哥肯定是被狗知县害死的!”

“可我们没证据,也没办法告啊。”,焦二怀忧虑地说。

“矜伪不长,纸包不住火,早晚会查清!”

从坟地回到住处,蒋兴和焦二怀开始收拾整理天禹的遗物,焦二怀翻着天禹的《康熙字典》问:“老爷不是比你大吗?”

“是啊,他大我四岁。”

“怪了,老爷怎么称你为兄呢?你看。”

蒋兴接过字典,扉页上写着三段话,“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凡出仕,不问官职大小,蠹罔害民者,皆为不忠;凡法令所载赃罪者,皆为不廉;凡法令所载滥罪者,皆为不法。”“我兄天兴,必知我意。”。蒋兴也有点大惑不解,想了想说:“也许是笔误。”

吃过晚饭,蒋兴关上门,点起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地看天禹写在字典上的几句话。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二人在一起谈论兄弟相处之道时,蒋兴说:“有的人家兄弟情同手足,有的人家兄弟却是水火不容,原因何在?”

天禹说:“若要义,兄做弟。”

蒋兴想,天禹称我为兄,必定要我注意“义”字,蒋兴赶紧把字典翻到“义”字那一页,果然在“义”字旁有用楷书小字写的一句话:“高淳知县冒赈,以利陷天禹,天禹不敢受。”蒋兴忙把字典合上,放入天禹的箱子里;他明白了,天禹看清谭保中的贪官面目,对他有所警惕,虽知有危险仍临危不惧,为防万一,在字典上留下一点揭露贪官罪恶的文字。

夜深了,住在东侧隔壁的焦二怀已经打起了呼噜,声音很响。蒋兴辗转反侧睡不着,仰面看着黑黑的屋顶。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亮了半张三斗桌的桌面;屋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顺着声音的响处看去,一只老鼠从洞里出来,很快顺着柱子爬上了横梁。借着月光,蒋兴看到一双鼠眼放着亮光,他“啪”地拍了一下床板,老鼠倏的一下不见了。屋里只安静了一会儿,又有声音响起,横梁上又出现了一只老鼠,个头更大,首尾相加有一尺多长,就和人对望着,没有一丝畏惧的样子,蒋兴连拍了几下床板,老鼠不怕,也不走。蒋兴叹了口气,心想:这地方灾害这么严重,饿殍载道,老鼠居然吃得这么肥这么大,还不怕人,看来害人之物都是幸灾乐祸趁火打劫,都是胆大包天有恃无恐,可恃什么呢?蒋兴想不明白。

蒋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倒觉得肚子胀想放屁,又放不出,小肚子下坠要拉屎,忙套上衣服抓了两张草纸出门去上茅房。茅房在庙的东北角,上完茅房觉得浑身轻松便沿原路返回,走到厨房墙边,见有几个黑影从大门口闪进来,径直往自己的住处去了,他不由得一惊,蹲下身细看,黑影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他觉得寡不敌众,忙从厨房的后面跑到三个和尚的居室叫醒了他们,说有坏人进了房间;三个和尚各拿了一根棍子随蒋兴前往客房,黑影听到了动静,从屋里出来拔腿跑出了庙门,等蒋兴几人追到门外,几个黑影已不见了踪影。

“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年龄大些的胖和尚问。

蒋兴点上灯四处看了看说:“没少什么东西,看来不是为财而来的。”

胖和尚说:“那更得小心,有事叫我们。”

三个和尚走了,住东西两边房间的兰天明、李又昌、焦二怀听到动静也起来了,看看没事,李又昌说:“没事就好,我还困呢,都睡觉吧。”

李又昌走后,兰天明说:“看来这地方不能呆了,凶徒不为财,那就是来要命的,我们早点离开这里吧。”

蒋兴说:“离开也得弄清老爷的死因,我总觉得老爷不会自杀,都查得差不多准备回京奏报了,为什么要自杀呢?”

“是啊,既要自杀,还要吃饭,我也想不明白。”兰天明说。

“什么吃饭?怎么回事?”蒋兴问。

“我把老爷从梁上放下来时,先去摸摸他的口鼻,看他还有气息没有,他嘴里鼓鼓的还有饭没咽下去呢,谁上吊还吃饭呢?而且脖子上还有勒痕,我想就是被人勒死了挂到梁上去的。”兰天明停了一下又说:“这两天我想想还有其他怪事,老爷死前一天,县衙的王师爷来找李又昌,两人在屋里嘀嘀咕咕了很久。王师爷走后,我进屋看到他的床上多了个布包,他从包里给我拿了一锭银子,我问银子哪来的,他不让我问那么多,说是拣来的,然后就把布包放箱子里,还上了一把锁,那箱子他原来不锁。老爷死了,我们都很难过,他却很高兴,自己偷偷下馆子吃饭,还去逛窑子,好像很有钱。昨晚睡觉我听他说梦话,喊着:别杀我,知县老爷让干的。”

蒋兴手摸着头发说:“王师爷前一天来,老爷第二天就上吊了。老爷生病下不了村,李又昌也跟着生病下不了村,这也太巧了。”

兰天明说:“我看他就是装病,早上起来还有说有笑,晚上我和二怀回来他也不在屋。”

“这个王八蛋看来是拿了狗知县不少银子,老爷待他像兄弟,他却见利忘义害老爷,忘恩负义的家伙!”焦二怀也气愤地说。

蒋兴皱着眉头说:“这李又昌太值得怀疑,我们去问问他,你们唱红脸,我唱黑脸,走!”出门时,他把枕头下一把杀猪刀拿在手里。

焦二怀把李又昌从梦中拉起,他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深更半夜的,瞎折腾什么呀?”

“你说实话,老爷是不是你害死的?”蒋兴厉声问道,把杀猪刀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不知道。”李又昌惊恐地说。

焦二怀问:“那天我和天明下乡去,你和老爷在家,可我们回来时你不在屋,你去哪儿了?”

“我肚子难受,去街上看郎中了。”李又昌神色有些慌乱。

兰天明说:“可你回来时满嘴酒气,说是王师爷请你喝酒了,怎么今天又说看病了?”

蒋兴命令他:“把你的箱子打开让我们看看。”

“没什么,没什么可看的。”李又昌很是紧张,用腿脚去挡床下的木箱。蒋兴一把拉开他,弯腰拽出箱子,箱子果然挂着锁。焦二怀从李又昌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箱子,拎出一个黑布口袋,往地上一倒“哗啦啦”一阵响,雪白的银子足有四五十两。

“老实说!从哪捡来这么多银子!”蒋兴手里的刀顶着李又昌的脖子,他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我说我说,银子是谭知县让王师爷送来的,他让我害死老爷,是他让我干的,在老爷的菜里放了砒霜,老爷昏迷后用绳子勒死,我和王师爷把人挂到大梁上去的;谭知县怕家人来了发现,便说天热尸体要烂,前天赶紧找人埋了。”

“把你说的写下来,签字画押。”

“我不会写,你们写了,我签字画押。”

焦二怀从蒋兴房间拿来纸墨笔砚,蒋兴写好后,李又昌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次日一早,太阳未起,晨雾未散,蒋兴叫来一辆马车,三人押着李又昌,带着蒋天禹的遗物、赈银核查的账本及个人的随身物品前往南京,去江苏省衙告状。一路上千村万户都掉着眼泪,树上的鸟雀都在哀鸣,它们为刚正不阿为民办事死去的蒋天禹悲伤。

自从蒋兴和焦二怀前往高淳,过了十天不见蒋兴回来,一家人就开始着急了。过了半个月还不见蒋兴的影子,一家人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蒋先云决定去高淳看一下。到了高淳先去了县衙,后去了华严寺,都说人早就走了,至于去了哪谁也不知道;蒋先云一身疲惫回到家中,美兰一听蒋兴没了下落,急得哭了起来,抱怨说:“有好事不找蒋兴,倒霉的事想到他了,如今弄得生死不明,怎么办呢?”

每天傍晚,美兰便抱着女儿到村口往东边看,希望蒋兴能从西街口走出来,沿着大路往村上来,可一次一次失望而归。深秋的田野,庄稼已经收割,稻田已经耕翻,一多半的田地种了麦子,还有少半是黄土朝天,西风一吹,黄土飞扬。村边的柳树、杨树、银杏、槐树开始落叶,有几棵树叶子已经掉光,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摆动,如单衣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塘里飞来一群野鸭,呆了几天都飞走了,剩下一只瘦弱的小野鸭凄苦地叫着寻找同伴,“苦啊,苦啊”的叫声在塘面上回荡,叫声里满是焦急和悲愁。

一个半月后的下午,蒋兴提着个藤箱带着疲累和思乡之情回到家,一家人喜出望外,没等他坐稳便开始问这问那。蒋先云问:“去哪儿啦?这么长时间也不捎个信回来?”

“一言难尽。天禹哥是被知县害死的,我们带着证人去省衙告状,省衙说,钦差死亡案件他们审不了,让我们上京城。我们去了北京,找到督察院,督察院都不敢处理,上报了朝廷。嘉庆皇帝看了奏报命江苏省衙把天禹的尸体运到南京验尸,最后把高淳知县谭保中押到北京由军机大臣会同刑部直审,谭保中对罪行供认不讳,他和李又昌被抄家处斩。皇帝下旨:天禹享知府衔,优厚安葬,封赏天禹近亲属一人为举人,天禹没有子嗣又没有兄弟,朝廷要封我为举人,我没答应。”

美兰揶揄丈夫说:“你不是羡慕天禹金榜题名么?天上掉下个举人反倒不要了,不恋富贵了?”

蒋兴说:“天禹不死我钦佩他,心向往之;他死于非命我害怕了,觉得官场险恶,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就匆匆赶回来了。”

美兰笑了:“亏得还是匆匆,不匆匆怕要过了年才回来吧?”

蒋兴说:“人命关天,情深似海,我的好哥哥死了,不查清案情,不给他报仇雪恨,不让贪官奸人受到惩处我能离开么?现在好了,天禹可以瞑目了,他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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