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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8)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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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该拥有一个温暖一点的童年。

初一拜年,各家都回了老宅。

初二来了很多人。

夏知非辈分大,先去的是他家,但他家今年有病人,所以没有招待多久,转了一下就回来了。

然后他们来了李家。

夏宸仍然是我印象中谦谦君子的样子,夏家的长相是最正的,李家太冷了,而且一直是混血,郑家就有点偏中性了。不过都穿了正装,也就不显得差别很大了。

郑敖很规矩地跟李祝融拜年,拿了红包,李貅和他两个人向来是在不对盘中体现兄弟情谊的,所以招呼都没打一个,我爸谨记过年不能教训小孩的习俗,瞥了李貅一眼,李貅哼了两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郑敖走到了我面前。

我看见他整齐的立领,他的下巴尖削,唇角习惯性地带着一点勾。

“许朗,新年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新年好,万事如意,幸福安康。”

照旧例,拜年的时候主人家要招待茶水。而且这几家关系好的在春节里常聚在一起。

因为陆嘉明在,李貅懒得理郑敖,带着陆嘉明不知道看什么去了。其余的长辈都很照顾郑敖,坐在正厅里跟他说话。

我爸忽然走过来,递了个红包给我。

“等会你把这个给郑敖。”他低声跟我说。

“这是什么?”我有点想拆开看。

“别拆,是钱。”我爸小声说:“还有两句人生格言。”

“锦囊妙计吗?”我问他。

我爸扫了一眼周围。

“关家过完年就要出事了,郑敖的舅爷爷可能要坐牢。郑敖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抓错了点:“这是小幺告诉我的。”

陆嘉明的爸爸陆之栩老师,当初和我爸爸是同事,关系很好,经常来找我爸爸玩,李祝融很不喜欢他。不过夏宸对他很好,很惯着他。所以李祝融也没什么办法。

我爸并不是不懂人性的弯弯绕,而是他这个人对人性总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乐观,所以他永远不能理解——郑敖以后的日子难过,不是因为他会同情关家。而是因为关家倒了之后关映肯定会恨他。而且郑家本来就少了一个郑野狐,得力的一个姻亲又倒了,肯定会有人趁机下黑手的。

我看了一眼正厅里的郑敖。

他坐在原本属于郑野狐的位置,正在和夏宸聊着什么,神色很是平静,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我在看他,往这边侧了侧脸,我连忙别开了眼睛。

有客人在,照例是要留饭的。

以前晚上还要开牌场,这两年陆非夏身体不好,少了个主要的推动者,陆老师一个人搞不出大波澜来,最多打一两个小时,而且陆非夏不在,他只能赢我爸了,还不一定赢得到,所以输得很惨。输了两年,他积极性就不高了。

晚上这顿饭很热闹。

我爸和李祝融坐在上方,我坐在我爸下手,旁边挨着陆老师,李貅坐在李祝融左边,挨着陆嘉明,菜都快上齐了,夏宸和郑敖先后从书房出来了。

“夏宸这次找郑敖有事?”我爸问了句。

李祝融最先开的口。

“夏宸在做航空,郑敖在欧美都有几条线,买旧机很方便。”他跟我爸解释:“郑敖做事也算努力。”

能得李祝融一句“努力”,说明已经是呕心沥血了。

佣人过来加位置,夏宸坐在陆老师旁边,这种场合一般管家都会在旁边招待的,我正在剥松子,管家在我背后说了声:“小许先生请让一下。”

我连忙移开了椅子。

管家在我和陆老师之间加了两张椅子,郑敖朝我点点头,坐在了我旁边。

我连忙把松子收了起来。

“好了,人都到齐了,开饭吧。”我爸作为主人招呼客人:“管家,别给小朗和小安他们倒酒,小孩子不能喝酒。”

我听到郑敖轻笑了一声,大概坐得太近,声音就像在耳边一样,听得我耳朵有点发烧。

陆之栩拿住了陆嘉明的杯子:“我家嘉明可以喝酒,嘉明是男子汉。”

他一直对李貅欺负陆嘉明很看不惯,所以一直在想办法激发陆嘉明的男子气概,可惜陆嘉明天生性格就有点软软的,端着杯子,小声地说:“我只能喝半杯。”

“没事,我帮你喝。”李貅拍拍他肩膀:“爸,我这是帮助朋友,是吧!”

我爸还是有点担心,其实完全没必要。我以前跟着郑敖玩的时候也常碰见李貅,他酒量好得很,几乎没喝醉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人敢灌他。

菜上齐了,满桌的热气腾腾,厨房做的大黄鱼,连头带尾炖得化在汤里,青花瓷海碗里一碗奶白色鱼汤,不知道放了多少珍贵药材,香得很。其余的肉类蔬菜,各种海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外面又放起烟花来,热热闹闹地像大年夜。

其实这样的场合是适合吃火锅的,可惜以前桌上有两个姓陆的长辈,身体都不算好的,却从来不肯吃清汤锅,逮着机会就偷吃麻辣锅里的菜,动作非常敏捷,不留痕迹,所以只要有他们俩在,就不上火锅,今年陆非夏不在,因为有陆老师的关系,还是没有火锅。

大概是喝了热汤,我吃的水晶皮冻又有点辣味,所以我热得脸都快红了,对面李貅外套早就脱了,好好的白衬衫被他穿出一身痞气,在面前的菜里挑挑拣拣的,陆嘉明在好声好气地给他夹菜。我爸自己吃不了多少,尝到好菜就告诉李祝融,陆老师在瞪李貅。

我的心情像热气球,无数的热气在往上涌,有点头昏脑涨,但是心情还是愉快的。

因为我身边坐着郑敖。

他没和我说话,只是有时和身边的夏宸低声交谈,夏宸虽然谦谦君子,注意力却能一心二用,一边和郑敖说话,一边在陆老师忍不住要扔筷子砸李貅的时候把他的手按了下来,还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

陆老师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夏宸没有躲,面色如常。

有道海胆蒸蛋味道很好,转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伸手去夹,和郑敖拿杯子的手碰了一下。

“抱歉。”我低声说。

他朝我笑了笑。

他好像已经放下了,笑容并没有到达眼底。他现在的笑容和对夏宸对李貅的毫无区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郑敖站了起来,手里端着杯子。

“李叔,我敬你一杯吧,多谢你的照顾。”

郑野狐走后,李祝融做的事堪为长辈的典范,对外把李家和郑家绑在一起,杜绝了所有人的觊觎,对内则无条件信任郑敖,放手让他去做。在所有同龄人中,郑敖是唯一一个在这个年纪就承担起这么巨大的责任的,这个年纪,李貅都算是能干的了,其余像王朗贺连山都在吃吃喝喝玩女人。郑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实在无人可用,但李家却义无反顾地跟着一起冒险。

李祝融举起杯子,对着他举了举。李家人都拽得不行,这已经算是非常看得起郑敖的表现了。

李貅看见,十分不爽地哼了一声,我猜这一哼的意味大概是“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至于“运气好”具体指的是什么,李祝融如果知道,应该会揍他一顿的。

“夏叔,也多谢你。”

夏宸年轻但是辈分高,而且实至名归,也坐着喝了这杯酒。

郑敖第三杯酒,却朝着我爸。

“许叔叔,这杯我敬你,我年少无知,多谢许老师体谅。”

满桌人都没猜透这杯的意思,我爸也十分困惑,端着酒杯站起来,看了我一眼。

我们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中传递了无数信息。

我爸的眼神意思是:郑敖怎么会敬我?难道是因为那个红包?

我的意思是:不可能,红包我还没给他。

不过我爸还是接受了郑敖的敬酒,只是酒是李祝融代喝的。

郑敖坐下来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

他礼貌地朝我笑了笑。

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吃完晚饭,客人都要回去了。

我爸身体不好,不能送太远,我和李貅送他们到花园外面去。

李貅送夏家,我送郑敖。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管家给我们打伞,我让他去送夏家人,和郑敖打着伞一起穿过花园。

李家种玫瑰种得多,路边的玫瑰上积满了雪,都说梅花有风骨,我却很喜欢玫瑰,刺有刺的坚硬,花有花的灿烂,明明是一株花,却长出乔木的冲天之势。雪一下,枝干根茎冷如铁,来年春天,又是华枝春满,花开似血红。

管家给我们的是两柄黑布伞,小道很窄,我们一前一后走去门口,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大衣的后摆,靴子后跟沾满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有了这样坚毅沉默的背影。

我送他到门口,车在外面等。

他打着伞,转过身来看着我。

“就送到这吧。”他表情平静,丝毫不见先前的狼狈,他的大衣是黑色的,整齐领口托出比雕塑更漂亮的一张脸,但他的眼中没有笑意。

“好。”我低了低头,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我爸给的红包来:“这个给你,是我爸给的。”

他接了过去,他戴着手套,碰到我手指。

红包被拆开了。

“……莫信今日霜欺雪,且待明朝花满楼。”他把我爸写的格言念了念,笑了起来:“倒是好兆头。”

“是啊。”我顺着他说了一句。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寒暄,问候,拜年的吉祥话,都已经说得干干净净,连送别的词都已经说完,我是他的朋友,朋友只能送到这里。

先前他问过我,爱是什么样的。那时候我满心要当一座冰川,并没有回答他。

现在想想,爱大概是很深的绝望和思念,因为你站在他面前,知道这个人不会属于你,他的未来,他的人生,容不得你参与,他身边的那个位置,车里的副驾驶座,过年时身边的那张椅子,还有他觉得冷的时候会去的地方,都与你无关。

但是,就这样目送他离开,知道他会走向更远的地方,有更好的生活,会像所有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圆满而幸福,自己心里也觉得安心。

我们之间经历了很长很长的故事,很复杂很复杂的恩怨,最终走到现在,无悲又无喜。

我打着伞站在原地,看着他往前走。

他来的时候只有两辆车,郑偃打着伞等在车外,给他开了车门,他低头似乎要上车,又转过身来。

“许朗,后天他们到我家拜年,你会来吧?”

“会的。”

46心境

这几家的规矩,拜年向来是轮着来的。

初三我们去了夏家。

北京其实有两个夏家,一文一武,夏知非是真正的军人,夏宸这一支就偏文,两家同气连枝,住得也近,夏宸父母去世得早,夏知非对他多有照顾,所以现在两家亲得像一家人一样。

我们去看了陆非夏。

陆非夏小时候对我很好,那时候他和我爸体质都弱,冬天去泡温泉,他性格很跳脱,静不下来,夏知非事多,有时候不能守着他,夏知非一走他就怂恿我爸搞事情,不过我爸比较老实,都不太敢听他的。他还喜欢跟小孩子玩,当时李貅老欺负我,他就鼓励我跟李貅打一架,我说我爸说哥哥要让着弟弟,他嗤之以鼻,说:“你别信这个,许老师就喜欢皮孩子的,你越皮他没办法,来,我教你怎么在地上打滚。”

据说陆非夏以前不叫这名字,后来改的。

很多人以为像夏知非这样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人都活得恣意潇洒,其实不是。学术界有个“圆圈定律”,说人的知识面是一个圆,圆外是你不知道的领域,你的知识面越大,就会发现自己不知道的领域越多。

人生往往也是这样。

真到了夏知非这个高度,就像圆圈更大了,他们的无奈、他们所发现的人力不能及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多。生老病死,因缘际会,半点不由人。平凡人的问题都能用钱权解决,所以可以诉诸于自己的努力。但是到了努力也不行的时候呢?

所以他们这些人里面,很有一些信命的。就算不信,也是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那些大师也是很尊敬的。关映就很信这个,郑家人丁单薄,所以人的名字都是按着动物取的,郑野狐的狐狸,郑敖的鳌,都是在佛前占出来的名字。夏知非原先是最不信这个的,他是军人。

如今夏知非还是老样子,挺拔英俊,像一棵参天大树。但他的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影影绰绰地从白衬衫和黑西装的袖口看见。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军人作风,干脆利落,从不戴这些东西的。

当然京中还有个传闻,说陆非夏年轻时就一路多灾多难,几次差点死了。他原名不叫这个,后来有大师见了他,说是童子命,活不到成年的,要改名,最好能借一个人的运势,夏知非就把自己名字里的两个字给了他。他是天生的贵人,京中人都知道,夏家当年出事,一家老小几代人死得干干净净,就剩他一个。这么硬的命,可惜还是保不住陆非夏。

我在夏宸家坐了一会。

陆嘉明很会种花,而且他种花的方法很有意思,他很喜欢花草是本来的样子,都是种在地上,也不刻意娇生惯养,不定时浇水,竟然都养得蓬勃茂盛。夏家的花园里有树,雪被就没那么厚,雪地里钻出许多深紫明黄的藏红花,花瓣上带着纹路,开得很灿烂,看得人心情都亮了起来。

李貅虽然从小就很霸道,但从来不踩他的花,和夏宸打了招呼就找陆嘉明玩去了。我坐在客厅里喝茶,跟夏家的管家说我就坐着看看书,不用刻意招待我。

我得在夏家多待一会,因为李貅很久没看到陆嘉明了。

我坐了一会,又来了一拨客人。

夏家处事中正,而且夏宸是个君子,所以人缘是很好的。我坐在客厅喝茶,看见人来了,站起来准备打招呼。

先进来的是叶岚子。

外面下大雪,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大衣,墨黑长发,明眸皓齿,很漂亮。她看见我就朝我点了点头,算是笑着打了招呼。

跟着叶岚子进来的是周勋,据说他们婚期已经提上日程,叶素素攀着周勋的手臂,她是很崇拜这个姐夫的。王娴在最后面,这几个人似乎是一起坐车过来的。

我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夏宸出来接待了,他们都齐齐给夏宸拜年。

上次见叶素素,她还和我很亲昵的样子,这次她却不怎么理我了,看我的眼光还有点带着气的感觉。

他们拜过年就要走,因为后面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我也起身送了一送,出门的时候叶素素忽然瞪了我一眼。

“你准备怎么办?”她问我,明明是第一句话,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我被她弄得满头雾水。

“你说什么?”我问她。

她顿时一副生气的样子,想要再说,叶岚子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素素,要有礼貌,姐姐在家怎么说的。”

叶素素不情不愿地住了嘴,眼神还是很气愤,气冲冲地掀开帘子出去了。

其实我并没觉得叶素素有多没礼貌,不过既然叶岚子不让她说,我也没有再问。叶岚子朝我点了点头,当做告别,倒是王娴看了我一眼。

小女孩子的心思太难猜,我也没太在意。

去郑敖家是下午了。

陆嘉明也跟着来了。

到郑家的时候,郑敖在接待客人,管家把我们安置在客厅,说等会郑敖就出来,李貅懒得等,带着陆嘉明不知道去哪了。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等。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来了,回头一看,郑敖已经进来了。

这是在自己家里,他也穿得随意一些,一件浅色的毛衣,里面配着衬衫,看起来又是个刚刚长成的青年。跟我打招呼:“来了?”

“嗯,”我把正在看的书放下来:“李貅和我一起来的,刚刚出去了。”

“没事。”他俨然是我普通朋友,坦荡无尘:“晚上在这吃饭吧。”

“好。”

简单的对话之后,似乎就没有什么可说了。我看着旁边摆的金杯玉盏的水仙花,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杯子里是陈年的普洱,香气很浓。我用手指摩挲着杯沿,墙上挂着老式的自鸣钟,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总感觉好像可以清晰听到秒钟在走的声音。

“你从夏家过来的?”他问我。

“嗯,陆嘉明也跟我们过来了,他们应该是在这附近哪里玩,吃饭的时候应该会过来的。”

“工作怎么样?”他漫不经心问我。

“挺好的。”刚抢了苏律师一个案子,当然也可能是他故意让给我的。毕竟送到苏律师手上的案子多得很,他只是要挑选而已。

“你很喜欢这工作吧。”他已经很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旁边瓶里插了一支白梅花,我忽然想起那天在日式料理店,那枝不知是真是假的芍药。那时候的心境真是好,澄澈无尘,满心愉悦,只知道喜欢他。

“是的。”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你的工作呢?”我礼尚往来地问他:“很忙吧?”

“今年还好,明年会更忙,不过总会习惯的。”他轻描淡写。

我再找不到话说,倪云岚的电话里我存在手机里,准备等出了春节之后再打,所以现在还不能跟他说。

还好,管家很快就摆饭了,饭摆在小暖阁里,郑敖去接了个电话,我看佣人低着头把菜一样样端上来,问管家:“不等李貅?”

“我跟李貅通过电话了,他已经跑远了,我就让他带着陆嘉明先回去了。”郑敖一边取下手表一边走过来,管家悄无声息地替他拉开椅子,他坐了下来:“我们先吃吧,今晚有新鲜鹿肉,我舅爷爷送过来的。”

我看郑家今天十分安静的样子,倒看不出是招待了亲戚。

我也不饿,吃不了多少,郑敖倒是心情好,一直跟我陆陆续续地说着话,他穿的衣服颜色浅,衬得皮肤越发地白,神色也不如平时张扬,看起来很内敛的样子。

如果是以前他摆出这副样子,我一定要怀疑他是做了什么错事了。

饭吃到一半,外面有停车的声音,管家出去看了。

“是叶岚子她们来了吧,”我正和郑敖说话,顺便道:“我今天在夏家也遇到他们了。”

“应该不是她们,我初二就去过叶家了。”郑敖懒洋洋地往一个小碗里舀汤。

我“哦”了一声,继续吃饭,觉得有点奇怪。

郑家和叶家关系尚可,但也不至于初二就过去拜年,毕竟这边的习俗,要初二上门的,除了熟得不能再熟的世交家,就只有关系非常近的亲戚了。

“你去叶家干什么?”我问他。

小暖阁里温暖如春,白梅花满枝花苞,开了大半,郑敖侧着脸在慢悠悠地舀一碗汤,我看见他别在耳后的发丝,低垂着的睫毛,和微微勾起的唇角。

他垂着眼睛,把那碗汤推了过来。

“喝汤吧。”

就算我再傻,这时候也知道不对劲了。

“郑敖,我再问一次,你到底去叶家干什么?”

我不是存心要质问他,也不是不知道郑家如今处境艰难,但是有李祝融和夏宸他们扶持,郑敖自己也有能力,只要走过这一段,以后只会越来越好。我最怕的,是他因为太聪明而走了什么饮鸩止渴的捷径。

郑敖抬起了眼睛。

他拿了一柄瓷勺子,放进了那碗汤里。

“我要订婚了,许朗。”

尽管已经是隐隐有预感的事,但是当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像走在路上一脚踩空了,还没落地,就已经开始觉得痛了。

我的喉咙在发疼,像锈住了的机器,发干发涩的那种疼。

我抬了抬手,却感觉摸不准距离,只好搭在了桌沿上,盛了汤的白瓷碗有点烫手,我像是一瞬之间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脑海中一片茫然,连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你……”我张了张嘴,终于把那个词说了出来:“你和谁订婚?”

“叶素素。”郑敖仍然垂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神态看起来十分沉默。

叶家是外交,郑家是海关,天作之合。虽然叶素素年纪还小,但郑敖其实也大不了几岁,而且叶素素和她姐姐一样,也是京中出名的美人……

我感觉身体里开始发冷,明明是坐着,胸口上却像压了什么东西,胸腔里似乎没有一丝氧气,几乎一刻也呆不下去。

“我……我想回去了。”我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告别:“我爸让我早点回去的,我吃饱了。”

郑敖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干净,浅色的毛衣袖口露出白衬衫来,他就这样沉默地拉住了我,仍然坐在那里。

“喝一口汤再走吧,许朗。”

“我想回去了。”我的心像是被网在钢丝的网里,一点点收紧,勒出了血痕来,像要把心脏里的血都榨干。

我忽然很想念我卧室里那张柔软的床,我现在只想喝一杯酒,喝醉了躺在床上安静地睡过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记得,我这样迫切地想要回家,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一秒。

郑敖抬起了头。

仍然是我熟悉的那张脸,漂亮的脸,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像藏着雾,高挺的鼻子在灯光下毫无瑕疵,他的唇角天生带着勾,然而他没有在笑,他只是看着我,像是有点悲哀,又像是有点抱歉。

他说:“对不起,许朗,你不能回去了。”

47朱砂

“你说什么?”我有点晃不过神来。

他的手往下走,顺着我手臂滑下来,在我的注视下,轻轻地搭在了我手背上,然后,牵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牵我的手,大概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常做这样的梦,梦里场景不尽相同,有时是雨天,有时是学校,但梦里他都牵着我的手,像所有年轻而简单的恋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没感情也能上床,还不知道暗恋会是一场和自己的漫长的拉锯战,我想要的,大概就只有这样牵着手,一起安安静静地走一段路而已。

如今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他牵住了我的手,却再次认真而平静地告诉我:“许朗,你回不去了。”

我没有再说话,我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

我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他不肯放,握着我的手,我挣扎着往回收,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就这样沉默而决绝地各自使着力,我的鼻子上急出了汗,满心里都是惶恐,但他怎么也不肯放手。

最后我在挣扎中打翻了那碗汤,而他把我拖了过去。

我的心脏还因为过度激动而狂跳着,我抓着他手臂想把他推开,他却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走不了了,许朗。”

“你不能这样。”我声音里几乎带上乞求的味道,我不再推他,而是抓住了他肩膀,只要想到他话里蕴含的意味,我都觉得一阵阵心惊:“郑敖,你不能这样,我要回家,我还要工作,我爸在等我回家……”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摇头。

“你不敢这样的。”我看乞求没用,本能地开始吓他:“我爸不会肯的,我爸会找我,你不会和李家决裂的,不值得!”

他轻声笑了。

“如果你爸不知道你丢了,就不会找你了,”他抬起手来,微凉的指尖碰到我脸颊,他偏了偏头,像在认真地看着我的脸,他的语调这样懒洋洋,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先跟李叔说,他找不回你,怎么敢跟你爸说?有李叔帮我瞒,谁都不会知道的。”

我从脊背后升起一股凉意,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李祝融不会放过你的。”

他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爸都死了,李叔总不能把我也弄死。”他语调慵懒地对我笑:“只要我不死,你就不能回去……何况,还有叶家呢。”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还是那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郑敖,眼角眉梢,微笑弧度,还有那股天崩地裂都不以为意的神态,都一如从前往。

然而我却觉得从未有过的陌生。

“你别发疯了,郑敖!你自己也知道,你对我没有其余的感情,不过是依赖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你迟早有一天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到那一天你再回头看,现在的这点依赖根本不值一提。你为了这点小事和李家翻脸,是得不偿失的……”

“我不想去那天了。”他伸手揽我的腰:“我只要现在就够了。”

我躲开了他的手。

他抓住了我手腕。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他凑近我身边,比我高出半个头,灯光照得他鼻尖的阴影落在我脸上,他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像藏着无数故事的潭水:“我最讨厌的,就是那天在李家吃饭的时候,我坐在你身边,你却装出一副和我不熟的样子。我讨厌你每天去上班,去见那些愚蠢的客户,去和你那些平庸的同事相处。我讨厌你可以敷衍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却不肯多和我再说一句话。”

“我并没有不和你说话,我们还是朋友。”

“我不要你当我朋友,我要你像以前一样,我要你呆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你不肯给,我只好自己抢。”他轻描淡写地像在说一个游戏。

“你会让我恨你的,郑敖!”

“那就恨我吧!”他轻声说道,他的嘴角像在笑,眼睛却好像在忧伤。他不管不顾地把场面搞成一团乱麻,眼神却比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无辜。

我心里的怒火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你疯了吗!这件事没有一个人是获益的!你非要把所有人都拖进沼泽里才开心吗!”

“因为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啊……”他轻声地回答我,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我就是这样自私,我想要你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你不要我和别人上床,我做到了,你说你爱我,我也愿意和你一直呆在一起,可是你还是要走。我想我大概做不到你的要求了,我试着做你的普通朋友,可是我很不开心。明年我要应付关家的事,没有时间和李叔打,所以我跟叶素素订了婚,让叶家来当我的盟友。你看,许朗,我就是这样的人,得不到的,抢也要抢来,你一直知道的啊……”

我已经无言以对了。

他像个疯子,却又计划缜密毫无漏洞,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他的计划,却一句句都在毁掉我的人生。

他甚至刚刚问起我的工作,还叹了一口气。

我只能寄希望于这只是他一时的冲动,因为如果他是认真的、坚定地把我困在郑家的话,我大概真的会疯掉。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和他,和李貅都有所区别。他们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可取代的继承人,而我只是个误入其中的平凡人,就算他们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我们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因为他们也许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毁掉像我这样的人的一生。

但我也只是知道而已。

我今天才真正明白。

我有点想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其实想哭。

“我好像……”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好像要开始后悔认识你了,小敖。”

如果没有认识他,我也许会一个人走过那段黑暗的日子,但我终会长大,我会努力长成阳光向上的样子,我会一个人面对生活的风雨,而不是在漫长的暗恋中挣扎,最后还被拖进这样的泥沼里。

我的工作,我那个还没开庭的案子,我已经看好的那栋离公司很近的房子,我的目标,我想要帮助的那些人……

因为他自私而疯狂决定,而变得那么遥远。

郑敖没有反驳,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伸手抱住了我,像工作了一个通宵之后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身高做这个动作很合适,他甚至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你。”

我觉得很疲倦。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四岁,他会安慰我,会陪着我。然后他终于长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他太顺遂了,所以不能忍受一点人生的缺失和不适,他太自私了,因为他想要,所以不会顾及我的人生。这不算爱情,甚至不算感情,只是一种需要而已。我很早就知道,他是被惯坏了的人,他不爱我。

但我从不知道,他竟然丝毫不在意我的人生。

我本该愤怒,却觉得深深的疲倦,愤怒是需要能量的,我的心却像被烧光了的森林一样,只余下满地的灰烬,连一点多余的情绪也生长不出来。我很想问他,到底对我有没有一丝感情,为什么能够这样对待我。

但我问不出来。

我不想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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