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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孤城(一)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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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害纪元,六百四十七年,夏。

叶玄手握灰刀,肃立于枯荣城“外城”的北墙之上,望着那一地或新或腐,茫无涯际的累累尸骸,眉间微蹙,满眼愁苦。

他愁的,正是那十数或数十“一丛”,如朽木表皮生发的霉菇般,于茫茫尸海之中错落而坐的残喘之民。

他们曾是农人、匠人、伶人、文人……如今他们没有身份,惟有彼此。彼此安慰、彼此温暖,然后在恰当的时刻,吃掉对方。

已经死去一段时间的人,是不能吃的。能够活到今日的流民,无不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最好的食物,是“上一刻仍活蹦乱跳,下一瞬遭利刃割喉”的青壮,吃了不易生病。然而,主动“制造”这种食物的人,多半也会于下个夜晚,在众人的“帮扶”下变成食物。

他们是流民,不是流寇。流民的规则,是“死去的成为食物,活着的守望相助。”

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流寇;并非所有人,都有勇气成为流寇。

“陆铁匠”无疑是这一小丛“流民”的主心骨。遥望着城头,抱膝而坐的二十余人,不自觉地将“陆铁匠”围拢在正中。这个分明可以成为“流寇”的汉子,在过去几个月的流亡中,无数次证明了自己是个合格的“流民”。

一个约莫六、七岁大的女童,依偎在他的膝头。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但那宽阔的背脊、黝黑的面庞、粗壮的十指,甚至腋下泛出的刺鼻腥臭,都远比母亲“孱弱的肩头”与“枯槁的臂弯”更令她感到心安。

女孩儿的身子在抖,不是因为寒冷。已断断续续发作了五、六天的腹痛,又在折磨着她。腹痛却不腹泻,陆铁匠知道,这孩子…不长久了。

“我不吃你。”陆铁匠垂下头,低沉的声音,轻送入女孩儿耳中。咬牙忍着剧痛的女童终于不再坚强,终于开始哭泣。她以为自己哭了很久很久,其实并不太久。然后她进入了睡眠,从此再没痛过。

女童的安详,不多时便引发了这一丛人的躁动。铁匠的蛮横,更将躁动推向了躁狂。

“陆大哥,这是什么道理!”一个矮小、枯瘦,背脊有些微驼的汉子,目中透着凶光。这个勤勤恳恳种了半辈子庄稼的老实人,生平第一次,直视另一个男人的眼睛。

另一“长衫短靴,书生扮相”的男子,艰难地跪起身子,四肢着地,爬向距“陆铁匠”稍近的位置。书生爬行时,长衫之下屁股轻扭的模样,像极了最令读书人不耻的“摇尾乞怜”,可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像人一样站起,像人一样进行,再像人一样坐倒。

书生“摇尾”而行,神色坚毅,竟还带着些许悲壮。爬至铁匠近旁,书生咬着牙将身子撑起,面对着铁匠,端严跪坐。又花了不少力气,才勉强将喘息调匀,有气无力道:“陆兄于这等情形之下,仍不肯食稚童,令小弟…好生相敬。只不过,陆兄你这般将她锁在怀中,实乃是…慷他人之慨。不食这女童,下一个饿死的人,必不是你。当年,‘圣人’自鹰隼爪下救一雏鸟,而后……”

“干你娘!”铁匠不待书生将道理说完,开口喝骂道。嗓音厚重,中气却不甚足。

书生瞪视着眼前这全然听不进“圣贤之理”的莽汉,勃然大怒:“打铁的…你要么将这女孩儿放下,要么立刻将我剁碎了,喂给大伙儿!不敢杀人,你当什么好人!”

铁匠闻言,右手霍然提起横放在身侧的铁刀。残衣垢面的书生近在咫尺,他手中的刀铁,却始终没能递出半寸。

僵持中,铁匠的喘息愈发凌乱,气势渐渐弱了。书生傲然跪坐,享用着众人投来的钦仰目光,享受着胸中升涌的浩然正气,仿佛饥饿带来的苦楚也没那么难捱了。

“她是我的女儿。”气若游丝的一语,终于让“陆铁匠”放脱了手中刀,也放脱了怀中女。说话的,是那女孩儿的母亲。

几人颇为熟练地割落女孩儿干枯的长发,正将剥去麻衣之际,远处隆隆声响,犹似闷雷。

“逃啊!”那矮小、驼背的汉子立时抛下手中女童,朝着与“闷雷”相反的方向跑去。“陆铁匠”紧随其后,眼见“女童的母亲”奔逃中扑跌在地,脚步稍顿了顿,没去搀扶。

跪坐于地的“书生”起身未果,又开始伏地爬行,远远落在了人潮之后。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绝望地呼出一口长气,闭目瘫伏于地。是装死,也是等死。放弃挣扎的一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以至于,当他发觉身侧数不清的马匹呼啸而过,未曾踏碎自己的脊柱,竟觉有些恼恨。

逃得最慢的,或许有病;逃得最快的,或许会武。中间那些,是最好的食材。能够活到今日的“流寇”,无不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这一批,声势有点儿大呀。”叶玄没有侧头,轻声道。

“无碍。”孤雁简短作答。仿佛胸有成竹,又似事不关己。

百人以上的“流寇”并不鲜见,百人百骑,却颇稀罕。百余马匹没遭自己人分食,也未给外人抢去,足见这一队轻骑战力不俗。

披发散辫、弯刀皮甲。是草原“游骑兵”的装束。草原牧人,自古兵民不分。仅在狼王“髯蓠”及“凉帝国”治下,曾有过“大规模,成建制,不事生产,专司征战”的骑兵。

“灾害纪元”以降,迄今六百余年,中原、草原再未一统。城邑之上无州郡;部落之上无汗王。

如今的中原,千人可称“兵团”;如今的草原,百骑已属“大军”。

叶玄远远望向这一队轻骑,弯刀、皮甲皆是相同制式,想来是出自草原上某个“大部落”,绝非多股“散骑”拼凑而成。

只见为首一骑,穿过最外一层奔逃缓慢的病弱流民,战马掠过一个步履迅疾的大汉时,右手弯刀斜举,无需挥砍,借着“前冲之势”轻而易举地割下了那人头颅。那大汉头颅离颈,又奔了两步才向前扑跌而倒,倒地之时,双手却没有凭着本能护在身前,犹如一块肉砖直直拍向地面,瞧来甚是骇人。

紧随其后的十余骑,依着相同手法,斩落十余颗头颅。待血浆喷涌渐缓,便由后面赶至的骑卒将“无头尸身”拎上马背。

余下数十名骑卒不再杀人,只在潮涌般的“流民”中穿来插去,手持套索,寻着可供泄欲的女子。有了十几条青壮汉子,这一日的口粮足够了。此时正值炎夏。吃剩,也存不住。

一名腰肢纤细,穿褐色“粗麻布衣”的农家女子遭拖行数丈之后,方被蛮横地拎起,头脸朝下,横挂马背。女子脸颊已给地面磨烂,血水伴着泪水沥沥而下。那骑卒对女子破相与否浑不在意,自“鞍袋”中扯出“筋绳”,借着“马鞍前侧的挂钩”将她身子栓牢。一面狂笑,一面重重拍打、揉捏着她朝天翘起的屁股。随后又拎起套索,策马去寻别的女子。

百骑冲杀之下,渐有流民踩入“禁区”,引来阵阵箭雨。所谓禁区,是指城墙之上“弓手”羽箭射程所及之域。“枯荣城”以这样的方式发出宣告:城内城外,水火不容;耕民牧民,格杀勿论!

那一队草原游骑,从前虽未到过“枯荣城”,却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围猎城下流民。一众骑兵默契地游荡在“禁区”边沿,不越雷池。

倏忽间,那“马背上缚了农家女”的“骑卒”只觉左肋被一钝器点中,闷哼一声,跌落马下。右脚却挂在镫中没能滑出,拖拽间,足踝立时脱臼。惨嚎之声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丝毫不显凄厉。

“农家女”回过神时,几乎将她五脏六腑统统震碎的颠簸已经停止,自己正躺在那再熟悉不过的黄土地上,缚着手足的“筋绳”不知何时已被割断。身侧,一个淡黄衣衫的女子正转头看向后方,旋即迅捷地拧身站起,没能瞧清她的面容。

“云洛”谈不上心惊,但多少有些意外。

带鞘钢剑点落骑卒,左手指甲划破筋绳,轻踏马背解下女俘。她自认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三招便只刹那。怎么刚一落地,另一骑就冲到自己身后了呢?不是都说骑兵又笨又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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