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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孀妇多苦 (第2/2页)

“你说吧。”

穆根的嘴巴张了张,突然往地上一跪,抱住王燕的小腿说:“他们叫我来,叫我来。“

“叫你来干什么?”

听着王燕威严的声音,穆根不敢抬头,结结巴巴的说:“说你家没了男人,要一个男人给你捂脚。”

王燕知道穆根是有点傻的老光棍,常被别人骗了做些骚扰女人的事,或者跑去偷看女人洗澡撒尿,或者到女人胸脯屁股上抓摸一下,被人骂后成为别人的笑料。

“别人放个屁你就当馒头捧着,天多冷啊,快起来回家睡觉吧。”王燕拉他起来,开了门,看他慌慌张张地消失在夜色中。

王燕回到楼里,关上门上楼睡觉,看到寿海在窗前站着。

“你怎么起来了?”

“我起来尿尿,听到有声音,有个人往街上去了,是偷东西的吗?”

“不是,是走夜路的。”

“那人腰里系了根绳子,像西街头的穆根呆子,他怎么走到何家庄来了?”

“天这么黑,你看得出是穆根?”

“我看得见,我眼睛好。”寿海有些自豪地说,他仰头看看母亲,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忽闪着,像夜空中两颗明亮的星星,王燕手摸着儿子纯真善良的红扑扑的脸颊说:“睡吧,大牯牛吃了草也睡了。”

雪花飘飘新年到,家家户户准备过年,村上人家忙着掸尘、买年货、贴春联、捉鱼、买肉、磨豆腐、炒花生瓜子,蒸馒头团子,条件好的人家还要杀口猪,不时能听到猪的惨叫声。除夕的早上,爆竹声便东一声西一声的响起来了,往年吃了早饭,蒋家的八仙桌上摆个黑漆的钱盒子,当家人哪里也不去,什么事也不做,手里抱个紫砂壶,坐在八仙桌前,边喝茶边等村上几户贫困人家来拜早年,寒暄几句给两块银元,让人高高兴兴拿了回家买年货;松年住街上的两三年里,此事由王燕代替。如今家境败落外面欠了债,王燕还是按照惯例把钱盒子摆在枣红色八仙桌上,准备有人来拜早年便给一块银元,给人道一个歉,说今年只能意思一下了,不让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开了大门,边做家务边等人,可等到太阳快居中了,还没有人来,她赶紧把钱盒子拿走,摆上饭菜,燃香点烛敬祖宗;下午还是没人来,王燕明白了,是村上人家体谅她家借债赎田没钱了。

吃了晚饭,王燕领着寿海,按照往年的几户人家,一家一家去送钱,关门睡觉的人家便从门下边把钱塞进去。庄路根家孩子都上床睡觉了,夫妇俩在把一条小鲤鱼用细绳串了往房门框上挂,让孩子初一开门便惊喜大喊:“有鱼!有鱼!”这是为了讨一个年年有余的口彩,在新的一年里日子能好一些,庄路根说:“寿海娘,你家现在正难,别客气了。”

“老规矩不能破,没有多有个少,我要说声对不起,今年只能给一块了。”  王燕和善并带点歉意地说。

“你家自己都借钱赎田了,这钱我不能要。”

“我赎田的钱是从娘家借的,晚两年还没事的,我祝你家明年吉祥如意有好运。”  王燕说完,放下一块银元,拉着寿海的手去下一家。

正月里,人们兴高采烈地过年、走亲戚,孩子们凑在一起玩打铜钱的游戏;游戏规则是:在门前场地的中央放一块方砖,每人放一枚铜钱或铜板在方砖上,在场地边上划一道线,隔两三丈或三四丈再画一道线,大家站在第一条线外,手持铜板抛向第二条线,离线最近者第一个打铜钱,离线最远或出线者最后打,但他有一个权力,确定打铜钱的位置和码放铜钱,他根据打铜钱人站的位置和弱点,在方砖上的合适位置码放好铜钱或铜板;铜钱铜板码好后,按先后顺序开始打方砖上的铜钱或铜板,打出方砖的铜钱或铜板,打者拿走。寿海打铜钱总是赢多输少,他视力好、扔得准,常是第一个打,常是一下子打掉方砖上一多半铜钱铜板;时间一长,小伙伴们便不带他玩,他只能在一边看热闹。

这天中午,寿海拿了两枚铜板回家,开心地对母亲说:“娘,我捡到两枚铜板,他们打飞到草丛里了,他们找不到,我老远就看见了。”

“是谁的?还给谁?”

“我是捡到的。”

“捡到的也是人家的,不是自家的东西掉在手心里也不能拿,村上人家多数比我们家穷,挣一个铜板也不容易,富人要帮穷人,不能沾穷人便宜。”

寿海还是有些不愿意,捏着铜板不动身,王燕严厉地说:“我说话你不听,中午饭别吃,什么时候把铜板还给人家,什么时候吃饭!”

“我还。”寿海出门,把捡到的两个铜板还了。

吃晚饭时,王燕对儿子说:“你还给人家对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多少都不能拿。”

农历二月二十的晚上,缺月挂树梢,寒光照高楼。

王燕白天翻菜地累了,吃了晚饭便洗洗上楼,照顾寿海睡下后,她手端油灯,楼上楼下走了一遍,检查门窗是否关好,然后回房熄灯睡觉了。半夜时分,她听到楼里有响声,是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屋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来到床前,“谁?”王燕很是恐惧,大声问。

“我。”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王燕身上的汗毛皆竖、冷汗都出来了,她又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你别喊,我不伤人,我要一样东西。”

“要什么?”

“蒋松年的皮大衣。”

“太长了,你穿不了。”

“那你别管,我替别人拿的。”

“楼下长几上有一个座钟,能卖几个钱,你拿走吧。”

“不要钟,我只要皮大衣。”

“在靠墙的衣柜里,你拿吧。”

寿海被说话声惊醒,问:“娘,什么事?”

“你睡觉,没事。”

来人在衣柜前翻找着,在最下边一层找到了松年的貂皮大衣,他从柜里拿出一块四方的花格布,把大衣包好,包袱夹在腋下,往门口去,嘴里说:“我出去给你带上门,你不用下楼。”

寿海翻身下床,在楼梯口追上了黑影,他从黑影腋下一把拉下了包袱,大声说:“我家的东西放下!”  黑影怒了,转身夺下包袱,嘴里骂道:“小畜生!”

看到两人拉扯,王燕胆怯地叫着:“寿海,松手!给他。”

黑影走到楼梯中间时,寿海追下去,从背后用力推了一把黑影,“哎呦-”黑影叫唤一声滚下楼梯,扭了脚踝,包袱也扔出老远,寿海几步跑下楼梯,抢先拿到了包袱,黑影不甘心到手的东西丢了,从兜里抓了一把灰,向寿海的脸上撒去,寿海立刻觉得眼睛火辣辣的,迷得睁不开看不清。黑影趁机抢过包袱,开了门,一瘸一拐的走了。王燕点上灯,快步下楼,看到寿海正坐在地上,不停地揉着眼睛,她赶忙把灯放到桌上,把儿子抱到板凳上坐着,寿海嘴里不停地骂着:“做贼佬,做贼佬!”

王燕焦急地问:“寿海哪里不好?”

“眼睛辣,有东西睁不开。”

“我打盆水来给你洗洗。”王燕打水给寿海洗脸,水变浑变绿,洗过之后,右眼没有异物的感觉,左眼还是不舒服。

“我们睡觉吧,等天亮再说。”王燕说。

天亮,明孝来挑水,王燕正在做米粉团子,明孝看她脸色不好,眼睛红红的,忙问出了什么事,王燕把夜里发生的事说了,明孝很生气:“这贼也太可恶了,欺负你们孤儿寡母,敢点着名要大衣,他从哪里进的屋?”

“门窗都没动,应该是从天窗进的屋。”

“能飞檐走壁的肯定是大田村的张裁缝,你看清人了吗?”

“不管是谁了,只要寿海眼睛没事就好了。”

“他眼睛怎么了?”

“被贼用灰迷了一下。”

吃了早饭,寿海说右眼没事了,左眼还是觉得有东西硌,王燕翻开他眼皮看看,也没看到什么,便带他上街看周郎中。天下了雨,地上泥泞,两个人都穿了黑色胶鞋,胶鞋沾了泥有些重,走到街上,王燕内衣都湿透了。周郎中也是翻开眼皮看看,也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只是有点发红,就说:“也许是要害红眼病,拿一支药水回去,一天滴三次。”

从周郎中诊所出来,经过西街赵小旺家门口,路边蹲着的一只小黄狗,看见王燕二人立刻站起身,向他们摇摇尾巴,跟在他们身后走。快走到竹林时,王燕才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小黄狗,便朝街里喊:“谁家的小狗丢了?”叫了几声,并没有人出来认领,有人经过说:“肯定是小狗生多了,养不了扔下的,它愿意跟着你,你家就养着吧。”

寿海几次想赶小狗离开,它都是停下几步又跟上来,王燕说:“别赶了,它要跟着就带回去吧,这也是跟咱们有缘。”小黄狗跟到家,就蹲在八仙桌下面,明孝从田里回来看见了,伸手想去抓它,它往后退了两步,瞪着发亮的眼睛看明孝,王燕说:“头次见你认生呢。”

明孝说这小狗是大种狗,长大看门护院挺好,要是早点养条狗,贼就不敢来偷东西了。”

“亡羊补牢,就养它吧,算亡衣养狗。”王燕说。

苏小辛来屋里看见了小黄狗,她说:“猫来富,狗来开当铺,猫狗往谁家跑,谁家就有好运。”

王燕说:“我倒不信,养猫抓老鼠,养狗看门防盗。”

滴了几天眼药水,寿海的眼睛并未见好,眼睛潮红充血、肿胀、刺痛、发痒、灼热、流泪,分泌眼眵,寿海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说眼睛里长东西了,王燕心急如焚,叫詹金秀帮忙和她一起带寿海去常州看眼睛,一行三人在怀德桥站刚下汽车,就有一个身穿西装,头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迎上前来,他看看寿海的眼睛问:“是要给孩子看眼睛吧?”

王燕回答:“是啊。”

“我带你们去一个专看眼睛的诊所,医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在上海、北京都行过医,什么眼病,他一看就好。”

王燕信以为真,点头同意了,那人领着他们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弄堂的一个小院门口停下了,王燕看了看墙上挂的木牌,是“游浩明眼科诊所”  ,进了门,诊所里外两间屋子,桌上摆了些不算新的医疗器械,靠墙放着一个白色玻璃柜子,里边有一些药,有玻璃瓶子,也有纸盒子;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分别是“一代名医和”“门比咸阳市、家传葛氏方”  ,锦旗已经有些褪色,上面落了些尘土。游医生四十岁左右,矮胖身材,戴茶色眼镜,穿白大褂,他用手扒开寿海的眼皮看看,寿海喊疼,他便松开了手,说:“是角膜炎,我这儿有进口的美国药膏,抹两支就好了。”

“多少钱?”

“十块一支。”

“这么贵?”

“洋药都不便宜,嫌贵你就先拿一支用。”

“不贵,不贵。”  王燕付了钱,拿了药,三人从诊所出来,她原本想顺便去看看两个妹妹,妹妹王敏和王琳都嫁给常州人,一个住在西营里,一个住在木匠街,看时间尚早,便说:“不去麻烦她们了,回家吧。”

从常州回来,王燕按游医生的吩咐,一天三次给寿海的眼睛抹药膏,用热毛巾敷眼睛,她看到儿子喊疼便心疼,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让寿海眼睛快点好起来吧,然而情况不如人愿,两天之后更加糟糕了,寿海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红红的,还不断有浓水流出来,他疼得整夜不能睡觉。王燕无奈又带着儿子去了常州,下车直接去了西营里大妹妹家,请他们带着去找个好医生看看,妹夫吴福康说:“看病要到大医院,小诊所有的是江湖游医骗人的,只会骗钱,不会看病,把人耽误了。”

王燕听了很后悔,上次就来找王敏好了,王敏带他们到仁济医院,陈医生仔细检查了寿海的眼睛,又让他坐在一个凳子上,看眼前机器上的一个小镜子,最后,陈医生失望地说:“不行了,角膜完全损坏了,眼睛的玻璃体也流光了。”

王燕不懂:“什么是玻璃体流光了?”

“就是眼球瘪了。”

王燕如挨了惊天霹雳站立不稳,王敏赶紧扶住姐姐,她悲伤地问:“看不好了?”

“是。”

“那怎么办?”王燕像在问医生,又像在问自己,陈医生接着给眼睛做了清创、上药的工作,最后粘上纱布块,接着说:“用了药,眼睛慢慢就会消肿了,过几天不疼了,纱布就可以拿掉。”

“还要再来吗?”

“不用再来了。”

四五天以后,寿海的眼睛不疼了,吃过早饭收拾完,王燕坐在凳子上,把寿海叫到跟前,小心翼翼的去揭粘白纱布的几根橡皮胶条,她急切地想看到挡在纱布后面几天的那颗黑亮的星星,纱布拿掉的一瞬间,她差点晕倒,黑亮的星星不见了,清澈的湖水不见了,只有一片干涸的沼泽。

“这个眼睛看不见东西了。”  寿海说,他哭泣起来,王燕紧紧的抱住儿子,泣不成声,她悲痛内疚,后悔没有早点养条狗看家,后悔贼跑时没抓住儿子,如果不让他去抢大衣,也不会被贼用灰迷了眼睛,那灰中一定有毒,一双漂亮乌黑的大眼睛,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没有了,只剩下凹陷的小坑,他还是个孩子,才六岁,人生还没有开始,他以后要上学、长大、工作、结婚、生子,要一辈子面对人们异样的目光,要一辈子面对一些人的歧视和嘲笑,这是多么悲惨和不幸啊,老天爷,你把我的一只眼睛换给他吧!王燕在心里悲伤地诉说着,泪水湿透了衣衫,小黄狗紧紧地贴着寿海的腿站着,它静静地陪着难过的母子二人,不时哀伤地抬起头,默默审视小主人新的模样。

这天上午,乌云滚滚向南,草木烟雨微寒。

王燕的口袋里装了两块银元往街上去,儿子快上小学堂了,他想给儿子买副眼镜戴上;寿海已经好几天不肯出门,不敢照镜子,常常坐在小凳上流泪,心事重重地不说话。

王燕安慰儿子说:“不幸中也还有幸,坏人伤害的是眼,没伤害手脚,有手脚能干活饿不死。”

儿子难过地说:“我愿意眼睛好腿不好。”

“人身上腿最重要了,有腿才能行走干事,才能获得食物,腿好遇到危险才能逃跑,人生在世不能没食没命。”

她给儿子讲司马迁、左丘明、孙膑身残志坚的故事,讲神话传说中遭厄运而不屈的英雄,鼓励他;她的话儿子听进去了,这几天情绪好些了,肯出去玩了,这让王燕感到欣慰。

她快走到乡公所门口时,商中明正从里面出来,王燕一眼认出贼偷去的松年的皮大衣穿在他的身上,最下边的一个扣子被寿海抢夺时拽掉,留了一个灰线头在上面,商中明说:“寿海娘,你来得正好,苟乡长要找你呢,快进去吧。”

“他有什么事找我?”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

苟乡长正站在院中和一个女人说话,见王燕进院,便叫那女人先到屋里去,他转脸对王燕说:“刚要让商保长去叫你,你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找我有什么事啊?”

“张裁缝到你家拿东西,腿伤了,他看病花了十块大洋,这钱得你家出。”

王燕觉得好笑:“苟乡长,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到我家偷东西,摔坏了腿,还要我家给他拿钱看病?”

“我和你开过玩笑吗?如果他是自己摔伤的,自然不要你家出钱,可他是被你儿子从楼梯上推下去摔伤的,你自己说这钱该不该你家拿?”

“我儿子的眼睛还被他弄瞎了,他应不应该赔?”

“怎么弄的?”

“他用灰撒的迷了眼,没看好。”

“好,如果能有医生说,你儿子的眼睛是被那把灰弄瞎的,我再让他陪你,现在你先把他的十块大洋出了再说;你不出,他要住到你家去不肯走,我可不管了。”

王燕气得脸变了色,愤怒地说:“偷东西还有理了,还有没有王法?”

“别说没用的了,三天之内你交十块大洋到乡公所来,我还有事。”  说完,苟乡长转身进了中厅,随手关上了小方格子木门;王燕看着周围高高的墙壁,仰头看看乌云遮蔽的天空,欲哭无泪,她在心里悲愤地问苍天:老天爷,你的眼睛也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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