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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蒋康学艺 (第2/2页)

“不理他,当他放屁!”郝师傅眼睛冒火,口气坚决地说。

这天早上,蒋康照例洒水扫街后去厨房帮着烧火,十六岁的小红把他推开了,笑说:“我爸说了,不让你帮厨了,你别来了。”

蒋康无事就到前面捅开了湿煤封着的炉子,湿煤已干,一捅开便裂成一道道红红的口子,风箱一拉好几缕火苗便窜了起来,像忽然绽放的红花。他用铲子盛煤,撒了一层又撒一层,接着开始“呼啦、呼啦”拉动风箱,炉子里先是焦黄色的烟,接着是熊熊的火焰。他用铁钳夹了两块薄铁板塞进煤火中,一会儿铁板变红变软如红玉一般。他左手用铁钳夹着,搁在铁砧上,右手拎起小锤“叮当”敲打,火红的铁板变长变宽,他想按师傅的样子打一把菜刀,忽然手一抖铁钳松了,高温暗红的铁板从铁砧滑落掉在脚背上,“哧”的一声布和肉被烫焦,钻心地疼痛,他忍不住“哎呦”惊叫一声。到前屋来拿东西的小红走过来,看到蒋康烫伤的脚心疼地说:“痛吧,你怎么不套护脚呢?”

毛戈走过来看了看,笑着说:“一股烤肉味,八成熟了。”

小红瞪他一眼说:“别人都疼死了,你还说笑。”

“你别这山看着那山高,觉得隔锅饭香;他是候鸟,过几天就飞走了。”

郝师傅过来说:“先用凉水冰一下,再抹上獾油,今天别干活了,好好休息。”

上午,蒋康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坐起来,看看从窗户里射进的阳光,听着前面铺子里传来的“叮当、叮当”的锤击声,想起来去前面干活,可脚背肿的厉害,鞋穿不进去,一碰到伤处就撕心裂肺地疼,他只好又回到床上,把伤脚搁在被子上。小红来看他,手上拿着个纸包,往床前板凳上一放,打开一看是两只猪蹄,肉香扑鼻而来,蒋康的口中渗出了口水。郝师傅家早上是大麦粥团子,中晚两餐是米饭,菜是两个素菜一个汤,逢初一、十五中午“打牙祭”,有两个带肉的炒菜或一个红烧肉,此时看到猪蹄,蒋康觉得很是亲切和高兴。

“吃吧,我爹让买的,他说吃什么补什么。”

“我不干活还吃好的,留着中午大家吃吧。”

“你别客气,给你买的你就吃。”小红拿起一个猪蹄递到蒋康手里,他咬了一口,味道很好,对小红说:“你也吃一个。”

小红摇摇头说:“我不吃猪蹄。”她俯下身看了看蒋康的脚,脚背肿得很高,颜色黑紫;她拿起桌上的烫伤药膏又给涂了一层药,说:“过会儿我给你拿只大鞋来,我爸的新鞋,小船一样,脚能伸进去了。”

小红坐在对面杨宁的床沿上,问:“听我爸说,你家有钱有田,不会让你当铁匠,你来学铁匠吃苦受罪,脚还烫伤了,你是不是在家干了什么坏事,你爸让你出来吃点苦头?”

蒋康的脸红了:“没有,你看我像干坏事的人么?”

“坏人也不会把字写在脸上,不过我爸喜欢你,说你人好、有学问、聪明,要真学三年定是个好铁匠;我爸想去你家说说,让你学三年,把打刀绝技传给你,这绝技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

“我也是外呀。”

“进到我家不就是内了么。”小红说着红了脸低下了头,她又说:“我爸妈就是喜欢你。”

“你爸不喜欢谁呀?”蒋康问。

外屋有人走动,小红没说话,用手朝前面屋子指指,毛戈睡在前面屋里。待外屋的人走了,小红低声说:“毛戈,人笨还懒,手脚还不干净,偷东西被我爸打过,他已经出师了,单干不了,还待在我家,打我家铺子的主意,还想当上门女婿;我爸知道他心术不正,打刀的绝技不教给他,好东西也不敢让他看见。”

“你家有什么好东西啊?”

“我家有好刀,我拿来给你看看。”

小红去她房间拿来一把刀,将刀从黑色刀鞘拔出,刀长一尺,双刃,寒光闪闪,刀背上錾着一条龙,虎骨刀柄包着黄铜饰件,柄尾系着两寸长的红丝带。

“这是我爷爷给宫廷侍卫打的护身刀,多打了两把,削铁如泥,无价之宝,现在就剩这一把了,送你吧。”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蒋康笑着说。

小红也“咯咯”笑了,说:“你还当真了,我想送你,我爸也不肯。”

蒋康看着小红温柔可爱的样子,也笑了笑。他觉得小红很美、很会长,身材像父亲,高挑又丰满,脸庞和皮肤像母亲,秀丽细嫩,一笑两个酒窝,招人喜欢,难怪毛戈和杨宁总要偷看她几眼。

连续下了几天雨,雨一停天便热了,知了从早到晚不停地叫着。傍晚时分,好多人家把小凳小桌小床搬到门外,在外边吃饭、纳凉。郝师傅不愿看到有些同行嫉恨的目光,收工后便把铺板上了,关了门,在后院里吃饭乘凉。小红指着一块像骆驼样的火烧云说:“看,多么好看。”

蒋康的脚已经消肿,能够行走了,他来到院里和大家一起乘凉。此时他顺着小红的手指看去,夕辉漫来染红天空,白云变成了玫瑰色,云团在变幻和流动,有的像虎、有的像羊、有的像青蛙、像山峰。一会儿天色变暗刮起了风,各种模样的彩云不见了,却有大片野兽般的乌云从低向高蔓延。原先叫着的知了、墙角和屋后草丛里“唧唧”叫着的小虫也不叫了,夜晚显得沉闷诡秘。

半夜时分,睡得正香的蒋康被哭声惊醒,他坐了起来,透过搁油灯的墙洞,看到师娘在屋里的桌前哭,小红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爸不会有事的。”

“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师娘抽泣着说。

蒋康忙穿上衣服来到堂屋,杨宁站在门口看着黑暗的天空,蒋康问杨宁:“出什么事了?”

“你刚睡着,毛戈带刀行的人来了,说请师傅去刀行说话,师傅不愿去,毛戈说陪他去,师傅就跟着去了,现在过了几个时辰了也没回来,师娘着急呢。”

“说什么话,不就多带一个徒弟么?像刨了他家的祖坟一样。”小红气愤地说,停了一会儿她说:“你们两个去刀行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蒋康说:“师娘别着急,我俩去看看,说不定就碰上师傅了。”

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苍穹像倒扣的大黑锅,看不见星星和月亮,远处有隆隆的雷声,街道两旁的房屋如恐惧的癞蛤蟆趴着一动不动,青白色的大街像巨蟒死了一般静静地卧着;风变大了,刮得门窗和檐下的挂钩“叮当、叮当”作响。蒋康杨宁二人走到十字路口的刀行,门关着,里边也没有灯光,往北看似乎有亮光和说话声,他们便往北街走;走到李家祠堂门口,一群黑影大声嚷嚷着走了过来,二人忙闪到檐下。七、八个黑影从他们面前经过,旁若无人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相的东西,死得活该!”

“这叫杀一儆百,看谁还敢多带徒弟!”

“毛戈得意了,一个铺子两个女人都归你了,你得请客!”

“好说,好说。”毛戈喜不自禁地说。

蒋康想叫毛戈,被杨宁捂住了嘴,待那群人过去,杨宁咬着牙说:“毛戈和刀行的人串通好,是毛戈骗师傅出来的,凶多吉少了。”

镇的北头有一座破庙,前后二进,前面大殿已破败不堪,几尊菩萨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没脑袋,很是凄惨。有人在庙里杀猪宰羊、拉屎撒尿,弥漫着粪尿臭味。菩萨的台座上搁着一盏油灯,火苗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借着昏黄的灯光,蒋康看到郝师傅被绑在圆柱上,人已经死了,脑袋下倾,头皮破裂,像砸烂的西瓜,血和脑浆向外溢流着,身上的衣服被扯破,血迹斑斑,样子非常凄惨,一看就知是遭到了毒打,被活活打死了。二人把绳子解开,把有些僵硬的尸体搁在小推车上,一人推一人扶,带回铺子。师娘和小红见到郝师傅的惨状悲痛万分,失声痛哭,这天塌地陷般的打击让母女二人痛不欲生,师娘好几次用头去撞墙,都被蒋康抱住了。二人哭到天亮,嗓子哭哑、泪水哭干,木然地看着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的郝师傅。毛戈从前屋过来了,小红厉声问:“毛戈,你和我爸一道去的刀行行会,我爸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被关在行会的里面屋里,不知道师傅是被带到哪去了。”

“我爸死了,你倒是好好的。”

“我也挨打了,这儿都打破了。”毛戈指着脸上自己划的伤口说。

对面铁匠铺的魏师傅过来了,看了郝师傅的尸体,气愤地说:“都是同行,下手这么狠,不就是多收一个徒弟么,屁大的事就要人命!”

吃了早饭,行会的会长陈川带几个人来了,说:“这事儿是哪几个铁匠干的,行会要查,就算违反了行规也不能打死人呀!按规矩,家里有困难的行会给买一个棺材,出人帮助办丧事,现在天热,抓紧把丧事办了;郝师傅死了,郝记铁铺就由大徒弟毛戈负责,什么时候把铺名也改一下,毛戈,这些事儿你负责。”

毛戈点头哈腰,喜形于色地说:“知道了,按会长说的办。”

五天以后的晚上,蒋康已经上床,毛戈来到屋里,只见他头发梳得油光、穿一身苏绸短衫、碧纱长裤,他视线晃动不定,表情冷漠地问:“蒋康,师傅去世了,丧事也办完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后天是师傅头七,我想去师傅坟上烧纸后回去。”

“好吧,那你睡吧。”

大约二更时分,蒋康被尿憋醒,起来撒了尿回屋刚要上床,听到前面屋里有惊叫声。蒋康一愣,听出是毛戈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惨叫,他忙推推杨宁,说:“毛戈在叫喊。”

毛戈睡在前面南边的一间屋里,除了床和柜子,便是铁和煤,堆了有半间屋子。蒋康来到前面房间,只见毛戈血肉模糊地斜躺在木板床上,上身赤裸,胸口有几个口子往外流血,下身一条白布短裤已被鲜血染红,他已断气,刚死不久脚还动了一下;床头柜前地上坐着小红,上身穿的短袖白衣也被鲜血染红,她背靠床头柜,一手搭在床上,一手放在地上,搭在床上的手里面握着一把双刃短刀,蒋康认出那正是小红给他看的虎骨柄短刀,刀上全是血,黑漆刀鞘横在小红身边,小红的脖子和胸口有两处刀口,鲜血汨汨外流,染红了白衫,露在外面的臂膀皮肤依然细腻紧绷,依然很白,如雪如羊脂,脸不像平日红润了,像粉色的桃花。她睁开眼微微一笑,把刀上的血在白裙上擦掉,对蒋康说:“真是好刀!他三刀我两刀剖瓜一样,我把爹娘的仇报了,这刀送给你了,这次是真的。”她说的很费力,喘着气又笑了一下,用更微弱的的声音说:“我陪爹娘去了。”说完闭上了眼,虎骨柄短刀从手中滑落横在胸前。蒋康上前扶她,对进来的杨宁说:“快去叫郎中。”

“叫哪个郎中?”

“最近的,姓葛的。”

杨宁慌乱转身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他起身摸摸摔痛的腿,看看蒋康怀中的小红脸色苍白了,便上前用手指试试鼻息,悲伤地说:“不行了,没气了。”

蒋康也觉得小红的身体越来越重,用手去摸小红的手腕,没有了脉搏的跳动,皮肤也凉了,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他吼道:“把毛戈拖下来!把小红放床上。”

杨宁抓住毛戈的双脚踝,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床扔到煤堆旁;蒋兴扶小红的头,杨宁抬腿把小红放到床上。

杨宁忽然想到了师娘,说:“师娘呢?不会还在睡吧,我们去看看她。”

二人小跑着到后面卧室,师娘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身旁是一条白布带,颈部有挂痕,房梁上有一道明显的绳印,下面有一张方凳。身体已经僵硬且冰凉。蒋康明白了,在三个去世的人中,师娘是第一个,小红发现时,母亲已自尽身亡,痛不欲生的她将母亲解下安放在床上后,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她知道毛戈是害死爹娘的罪魁之一,她拿刀去了前屋,三刀捅死了毛戈之后把刀对准自己捅了两刀。蒋康和杨宁把母女俩的尸体并排放在堂屋的两块门板上,打了一盆水,用毛巾把小红脸上、身上的血擦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和一双新的绣花鞋,把师娘半睁的眼睛抹了闭上,蒋康还把小红要送给他的虎骨柄短刀搁在她的臂下,让她带到阴间防身用。

忙完这些天大亮了,东边的天空先白后红,血一般的红,一会儿太阳像大红血球腾空而起,血光四射,照红半边天空。除了郝记铁铺,双桥镇上百家铁匠铺子都开张了,风箱“呼呼”响,煤火在炉中熊熊燃烧,很红很亮,血一样的红。“叮当、叮当”的锤击声此起彼伏,敲在铁砧上,也敲在蒋康心中,它敲得铁板火花四溅,敲得蒋康肝断心碎,他啜泣自语:郝师傅呀,我对不住你啊,害得你家破人亡,我给你请罪,我给你下跪!他“扑通”一声跪在湿冷的地砖上,朝郝师傅坟墓方向连磕三个头,又给师娘和小红各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一个是感谢,一个是悲悼,一个是祝福;郝师傅,愿天堂没有陋规恶人,愿师傅一家在天堂平安幸福!蒋康连磕了九个头,泪水从脸颊上滚滚流下,湿了衣服,也湿了衣服里面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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