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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西街饭店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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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西街饭店

1817年,嘉庆二十二年,冬天。

这几年国家发生了不少大事,先是天理教军攻打紫禁城,李文成兵败自焚身亡;接着是陕西箱工万五起义,抗议向富户借粮不给还遭辱骂。朝廷下了不少政令,为了筹钱复开捐官例,有钱可以买官;准许粤商开矿设厂;严禁制造赌具,禁止私运银两出洋,整饬洋行,查禁鸦片等。

蒋家也有不少事情:蒋康十二岁,在荆家祠堂祠塾念书;美兰在生了孝康、孝琪之后,又生了三个女儿,除二女儿孝芸,其他两个都活得不长,三女儿生下来嘴唇发紫、呼吸急促、整天哭闹,后来又咳嗽,喉咙口像风箱似的“呼噜、呼噜”,一口痰没上来就死去了。小女儿两岁得了“打摆子”病,白天冷,盖三张被子还发抖;晚上热,身如火炭,没几天就一命归西了。

两个孙女夭折,蒋先云很受刺激,花没开就凋谢了让他难受。他的身体也出了毛病,常胸闷肚胀、食量大减,以前每天要吃一个鸡蛋吃一点肉,吃两碗米饭轻轻松松,现在不想吃鸡蛋、不想吃肉和米饭,只能喝半碗粥,一碗粥都喝不下,气虚乏力日渐消瘦。从何家庄到皇塘一里路,中间要歇三次,他以为中了邪,出门时口袋里装些朱砂或带一截桃树枝,以避邪魔。入冬后,咳嗽厉害了还带痰,痰中带血、粘粘黄黄的,他对蒋兴说:“白痰轻、绿痰重、吐了黄痰要了命,我可能不行了。”

蒋兴说:“到常州去看看,应该没事。”

“寿增则病多,命厚则福薄,不折腾了,只想有力气时回老家看看。”

“我陪你回老家去。”

蒋先云自觉时光不多,一心想身体能好起来回老家看看,可没能如愿,身体每况愈下,他去街上都有些困难,后来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在床上躺了二十天便去世了。

义父病重期间,蒋兴忙得焦头烂额,田里、店里、家里的事都要他操心和奔走,何家庄到街上这段路每天要走好几趟,累得身心俱疲。

这一天蒋兴没有上街,在家做事到十点多钟,准备去田里看看,伙计吴小牛气喘吁吁跑到何家庄来叫他说:“不好了!饭店被砸坏了。”

“你慢慢说,怎么回事?”蒋兴看着满头大汗的吴小牛说。

原来每年冬天,皇塘和里庄两个街上的人们都要轮流举行喝黄酒划拳比赛,今年轮到皇塘,地点在西街饭店。皇塘派出黄毛八斤等四人比赛,黄毛八斤第三个出场,前两个是一输一赢,赢的也喝了二十汤碗黄酒,离开酒桌便哗啦啦吐了一地。黄毛八斤上场,划拳行令便两次违规,第一次是他伸出三指,叫了九连环,看对方出了四指,忙张开五指,还说自己赢了,要对方喝酒,对方虽然有意见也没计较,黑大头端起小汤碗一饮而尽。双方继续划拳,按规定,划拳不能喊数,只能喊代称伸手指,一是魁首、二是哥俩好、三是三星、四是事事如意、五是魁手、六是大顺、七是交巧、八是海马、九是连环、十是满堂;黄毛八斤喝了八碗酒,头有些晕,习惯性地叫了四时如意,黑大头说他错了要他喝酒,黄毛八斤说他喊的是事事如意没有错;双方争吵起来,黄毛八斤先向黑大头伸中指示意对方为乌龟,接着又伸无名指侮辱对方,还伸小指比喻对方为小人。黑大头怒发冲冠,端起酒碗泼向黄毛八斤,黄毛八斤脸上身上都是酒,站起身掀翻桌子与黑大头打了起来,双方其他人也动手互殴,板凳、碗盘都成了武器,打得一塌糊涂。

听了吴小牛的叙说,蒋兴问:“黄毛八斤为什么这么胡闹?荆德顺掌柜为什么不管?”

“我看黄毛八斤和荆德顺是串通好的,比赛规则输的一方付全部酒钱饭菜钱,皇塘街上把比赛的钱都给了黄毛八斤了;黄毛八斤眼看要输要付钱了,这么一闹一乱,他就不用给钱了,荆德顺掌柜他不管,黄毛八斤肯定给荆德顺好处了。”

“荆德顺是饭店老人了,不会与黄毛八经勾结,不要瞎猜,快走。”

荆德顺是义父用的人,饭店还在荆家祠堂手上时,荆德顺和他父亲就在饭店做事;据他说,他家是祖传厨师,乾隆下江南时,老祖宗给请到丹阳给乾隆皇帝做过饭。蒋先云患病期间,蒋兴事多,西街饭店的事情主要由荆德顺管,他是账房先生,又是大师傅,饭店的事他说了算;黄毛八斤胡闹赖账,荆德顺是有责任的。

蒋兴跟着吴小牛到了饭店,斗殴已经结束,人已散去,店里一片狼藉,地上是湿漉漉的酒水,还有打碎的盆盘碗坛,满屋子酒气。蒋兴和伙计们收拾了个把小时,饭店才继续开始营业。

蒋兴从饭店出来,走到荆家祠堂北门,碰到南货店的李掌柜,他对蒋兴说:“你要注意荆德顺,他这个人人品不好。”

“何以见得?”

“他年轻当厨子时,偷过主人家的肉,切了一块搁盆里,没来得及带走被主人家发现;我和他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吃相一点都不好,他夹菜时,总是用筷子把盆子底下的菜翻上来,划拉几下,才夹起菜,对喜欢吃的菜便吃个不停,吃光为止。”

“可能是习惯。”

“不是,象牙筷子见奢侈,吃相见人品;他不是穷苦人,不是没吃过好东西,只能说明他是个很自私的人。他负责西街饭店的事情后,家里和亲朋好友都沾了光;他家离饭店近,想吃什么就从饭店往家拿,刚开始还偷偷摸摸,用个布包着或搁在长衫里面,后来干脆直接端着、手上提着;饭店伙计大多用了他的亲友家人,亲友家人来饭店吃饭,花钱少菜量多,有时记账不付钱,仍是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还有家里养鸡养鱼的,卖给荆德顺也都卖个好价钱,死猪死羊照样能卖钱。有人便说:薛仁贵打仗,张世贵得功;蒋先云开饭店,荆德顺发财。”

“谢谢你提醒我。”蒋兴说。

蒋兴也了解以上情况,但他仁义,不想把荆德顺赶走,只想通过建章立制减少损公肥私的事。

第二天,蒋兴召集厨师、伙计开了个会,约法三章:一、饭菜要卫生,要保质保量。二、不分亲疏,童叟无欺。三、饭后付款,概不赊欠。

剃头匠巫贵天天到西街饭店吃早饭,一碗赤豆粥,一块烧饼夹一根油条。荆德顺的头都是他剃不收钱,所以他对巫贵也热情关照,赤豆粥要比别人多些,烧饼油条个儿要大些。然而这两天,烧饼油条的个子和别人一样大小了,他有些不高兴,耸耸眉毛,举起烧饼夹的油条对站在柜台后边的荆德顺说:“你们这儿的烧饼油条,像冷水洗屌越洗越小。”

荆德顺肩膀上耸了一下,朝油锅前的吴小牛努努嘴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将军一个令。”

巫贵转头瞥了一眼吴小牛,见他正用长竹筷在沸腾的油锅里翻动着黄黄的油条,鼻子哼了一声说:“小洞里爬不出大蟹,抠肛门吮指头也发不了大财!什么狗东西跑皇塘来了。”

吴小牛是吴小花的弟弟,十四岁学厨师,出师后跟师傅干了三年,以后单干。今年中秋节,蒋兴去看望二位老人,看到吴小牛生意不好歇在家里,便邀他来饭店干活,他说考虑考虑。蒋兴回家和妻子说了此事,妻子不赞成,她说:“老话说做生意莫用少爷、姑爷、舅爷,这三种人与老板关系亲密,不好管理,有毛病说不得,也辞退不得。”

蒋兴说:“饭店里都是荆德顺招的人,不往里掺点沙子什么事都不知道,况且小牛也不一定来。”

没想到过了几天,吴小牛来了,人老实勤快,菜也烧得好,他住在店里,早上起来磨豆浆,有空就帮助烙烧饼、炸油条。他听到巫贵含沙射影,便对他说:“巫师傅,我炸的油条一根一两,你可以去秤,可以拿去和别的饭店比,要是份量不足,比别人家小,我吴字倒着写。”

巫贵把嘴里一口油条咽下,“嘿嘿”冷笑一声说:“吴字倒过来写,不是两脚朝天,那东西向上了?”

“你怎么说话呢?”  吴小牛皱起眉头问。

“我没和你说话,是你找我说话,你先放屁啊!”

“你才放屁呢!”吴小牛也火了,眼中射出两团火。

“哎呦,臭气都过来了,这早饭没法吃了。”巫贵抓起半段烧饼油条往门外走,正碰上从街上进门的蒋兴,他恶人先告状:“蒋掌柜,你们店里伙计可越来越凶了,我都说不得话了。”

吴小牛眉毛一道降低一道扬,刚要开口,蒋兴朝他摆摆手,拍拍巫贵的肩膀说:“对不起,巫师傅,先忙你的;伙计们说得不对是我掌柜的责任,我向你赔礼道歉,你大人大量,我一会儿教训他。”

蒋兴等忙完早餐,把吴小牛叫到后面库房,问怎么回事,吴小牛一五一十地说了,蒋兴指着一桶正在发的豆芽说:“发豆芽离不开水,我们开饭店离不开常客,巫贵是常客,不能得罪,他说就说两句,你就左耳进右耳出,不要跟他计较。”

吴小牛眉毛闪动着说:“都是荆德顺做好人惯的毛病,看人下菜碟,有的人沾便宜习惯了,不沾便宜不痛快,就鸡蛋里挑骨头。荆德顺拿饭店的钱做好人,烂肚子的鱼、死母猪的肉他都收,不是砸店里的牌子么?”

“有这样的事情?”蒋兴吃了一惊,两道剑眉竖了起来,气愤地说:“在哪里?去看看!”

蒋兴跟着吴小牛来到厨房,早上收的食材有的摆在大案板上,有的一筐筐搁在地上,蒋兴闻到了臭味,把鱼筐里的鱼往地上一倒,白花花的一堆足有四、五十斤,草鱼、鲑鱼还有活的,摇头摆尾地挣扎着;鲢鱼都是死的,有七、八条眼珠子都变白了,鼓在外边,有了臭味。吴小牛又领蒋兴去看案板上两扇新买的猪肉,颜色暗红,说:“一看就是死母猪的肉,也有味了。”蒋兴用手指按了按肉,没有弹性,闻了闻有一股异味,心中怒火升起,对门口大声喊:“德顺!你来一下!”

荆德顺“唉”了一声,有点慌张地走进厨房,带着勉强的笑容问:“掌柜,什么事?”

“这是你收的货?鲢鱼都死了臭了。”

“红烧,多放点酱油,吃不出来。”

“把人吃坏了怎么办?这猪肉是母猪肉吧?”

“好像是吧。”

“什么好像?明明是母猪肉,还是死后杀的。”

“这个猪肉便宜。”  荆德顺嘴角上挑,鼻子胀大冒汗。

“便宜也不能要!做生意不能光想着赚钱!要讲良心,讲信誉;这臭鱼和死猪肉都不能要,叫伙计们抬出去埋了。”

荆德顺出去叫了两个伙计把死鱼和死猪肉装在一个筐里抬了出去。蒋兴随后对他说:“从明天开始收货采买的事你不用管了,由小牛负责。”

荆德顺半边脸阴半边脸阳,虽不乐意,也不好反对,点头答应。

蒋兴说:“我送你们四句话:经济会通守纪律,言词安全去雕琢,行事莫将无理错,立志宜与古人争。”

有人在外面叫蒋掌柜,蒋兴应了一声出去了。荆德顺脸色难看,对吴小牛说:“你倒会告状呢,我告诉你,皇塘是姓荆的天下,你到街上问问,有几家不姓荆,姓荆的一人一泡尿能把你淹死!你识相点,少和我作对!多跟你姐学学,多干活少说话,别老三老四的。我做厨子时你还没生呢!别跟我叫板,你会后悔的,弄不好死了也不知为什么死的。”

吴小牛面无惧色,凛凛然地说:“我不巴结谁,也不怕谁,凭良心做事,凭本事吃饭!”

荆德顺见吴小牛不买账,眼露凶光咄咄逼人地说:“你充好汉吧,你断我的财路,我会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他气哼哼地踹了一脚黄鳝筐,筐子一歪,十几条一尺多长的黄鳝游到了筐外满地乱窜,荆德顺朝地上吐口唾沫,去了柜台。

中午,西街饭店生意很好,除中间一张桌子外,其余十几张桌子都坐了人,有的桌子菜已上,冒着热气,客人们喝酒划拳,大呼小叫;有的在等菜,没事便聊天说笑;伙计们有的倒茶、有的上菜,跑来跑去,屋里热闹喧哗,空气中混杂着烟味和酒菜肴的气味。

满脸横肉、一副凶相的荆二爷出现在饭店门口,他身穿青布长衫,头戴瓜皮小帽,倭瓜脸上是一对三角眼,一个大塌鼻子,身后跟着两个壮汉。有人马上起身跟他打招呼,有人大声喊:“荆二爷,桌子给您空着呢!”。荆二爷神情冷漠地朝招呼的人点点头,走到中间的空桌,脸朝街面坐下了,他大腿张开,转动了一下胖身子后,把一只脚放到凳子上,歪着头说:“怎么这么挤呀?”后边桌上的人听了,忙把桌子往后拉了拉,给他身后留出了一个空档。

荆二爷虽不是官,家里也不富,但在皇塘街面上却是有脸面、有势力的人。一是因为他的爷爷当过五年族长,二是他的母亲是丹阳知县的堂姐,其母喜欢仗势欺人,也鼓励儿子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他在家排行第二,为人又凶,人称荆二爷。有一次,他去茶馆,前面一个挑担卖茭白的小贩走得慢了点,他抬腿一脚踹向那人的屁股,那人跌倒在台阶上磕掉了两个门牙,鲜血直流,气得骂了句:“他妈的!”荆二爷上前一顿拳打脚踢,差点把人打死。药店陆掌柜的二女儿银凤长得有几分姿色,荆二爷对其垂涎欲滴,无奈自己已有了妻室,又无钱纳妾,只能看着银凤嫁人。银凤从娘家回去时天晚了些,就在路上被荆二爷挟持回家,过了一个晚上,天亮才放银凤走,娘家婆家均知此事,但都不敢吭声。

“德顺,听说新掌柜订了新规矩,什么狗屁规矩啊?”荆二爷阴阳怪气地问。

“吃饭交钱,不得欠账。”荆德顺手托着下巴低眉回答。

“老子没带钱,不能吃么?”

“掌柜没说,你就点菜吧。”

“那好,伙计过来,我点菜。”

荆二爷点了红烧青鱼、酱肘子,还有三个炒菜、四个冷盘,外加一坛黄酒。看到吴小牛离开时,他伸腿往走道上一搁,绊了吴小牛一脚,吴小牛跌跌撞撞差点摔倒。荆二爷嘲笑到:“这么大人了,走路也不看着点,跌跌撞撞像小孩一样。”吴小牛忍住火气,牙齿咬住嘴唇没有说话。荆二爷继续嚷道:“这饭店原先就是荆家祠堂的,姓荆的吃饭不要钱。现在还要交钱,还不得欠账,笑话!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本事别在皇塘开饭店,搬宜兴去!老子今天就不给他钱,看能把我怎么办,还能把我那东西咬了!哈哈哈!”

有的人觉得荆二爷今天是寻衅闹事来了,待会儿有好戏看了,便慢慢吃等着看热闹。过了半个时辰,荆二爷吃饱喝足,要了块毛巾擦擦嘴,拿了根牙签边剔牙别往门外走,吴小牛上前拦住,说:“荆二爷,您还没结账呢。”

“给老子记上账,下次来付;老子欠了不少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掌柜不让记账了。要不我跟你回家拿。”

“跟你个鬼!”荆二爷对着吴小牛胸前就是一拳,吴小牛往后一仰背靠在黑漆柜台上,荆二爷又顺手端起身边桌上的一碗热茶往吴小牛脸上一泼,大叫道:“老子就是不给钱,以后天天来吃,把西街饭店吃垮!哈哈。”说完狂笑着带着两个壮汉往东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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