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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蒋坡蒋家 (第2/2页)

六年前的夏忙时节,丈夫在外打短工,十亩麦田就靠她一人割麦,白天没割完,晚上继续干;天气闷热,她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旁边田里的裘昆也开夜工,给她端来一碗水说:“天热,喝口水。”她说声“谢谢”,接过水一口喝干,时间不长便昏睡过去。裘昆把她拖到一边扒衣服强奸,被巡夜的祠丁抓住。族人认为张玉贞耐不住寂寞,与人野合,伤风败俗。几个壮汉对她先是打骂,接着按族规,用麻绳把她捆了沉入水井。蒋光琛听说此事,马上赶到祠堂,来到井边,把张玉贞救出水井。问清情况后,蒋光琛命人把裘昆绑到祠堂,命他跪下,他抓过一根藤条狠狠抽打裘昆,勒令这个奸恶坏人十日内离开蒋坡村。张玉贞因在冰冷的井水里久泡,落下了腿关节疼痛的毛病。

“听人说,裘昆现在是土匪头领了,一直要找你报仇呢,你可要小心点。”张玉贞有些担忧地说。

“我不怕。当年打他赶他走是他自己有错,咎由自取。”

蒋光琛继续往家走,听到村外采茶姑娘的歌声随风飘来:

太湖是个好地方,

山清水秀似画廊,

水美地肥鱼米乡,

碧螺春茶味道好,

梨桔甘甜菱藕香,

人间天堂美名扬……

蒋光琛脸上有了笑容,但很快笑容就消失了,他想,太湖是个好地方,有好的风光,有各种物产;但也有不足,人口多、土地少,朝廷征收赋税多;还时常有土匪袭扰,并非天堂啊。

夜幕先在湖面降临,白色变成灰褐色,白色越来越小,就像吹大的气球泄气的样子。接着黑色夜幕铺展到树林、田野和村庄,风带着薄雾,稀稀拉拉飘忽不定地游荡;不久有了露珠和清凉,还有丝丝缕缕的惆怅。

蒋光琛年轻时三天三夜不睡也不困,过了六十岁精神大不如以前,吃了晚饭便犯困,洗洗上床便睡着。这头一觉要睡两、三个小时,睡得很香。今晚他睡的正香时,被一阵杂乱的声音惊醒,头上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很疼。他睁开眼,屋里亮着油灯,几个黑衣人站在屋里,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得有人吼一声“把他拖到堂屋来!”于是,两个人一个抓手一个抓脚,把他拉下了床,抓手的一松,抓脚的倒拖着,蒋光琛被拖到了堂屋,他的头在过门槛时磕了一下,后脑勺很疼。他忍痛坐起来,看到了拿着短柄大刀的裘昆,他上身穿黑布小褂,下摆长至臀部,下身是白裤,腰间系红布带;他比六年前胖了些,脸上多了皱纹,胡子像山羊胡子。他用刀尖戳着蒋光琛的脑门说:“蒋坡村是你蒋姓人的天下,我们外姓人受欺负,吃酒分钱分粮没有我们的份,交租干活一样不少,说实话,当年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我受够了!”

“你想干什么?” 蒋光琛握紧拳头大声问。

“干什么?你忘了在祠堂用藤条打我的事了?你忘我没忘,老子也要用藤条打你,那年你打我十藤条,加上六年利息,老子打你十六藤条,公平合理。”说着喊手下人拿来藤条,他把刀搁在桌上,右手握藤条,高高扬起,对着蒋光琛的头和脸“啪、啪、啪”,狠狠打了三鞭子,三道清晰的鞭痕立刻鼓了起来,鲜血从皮破肉烂处流了出来,他感觉到沉重的钝痛,痛得头要炸裂。儿子蒋先昆从里屋冲出来急得大叫:“别打他!你们打我!”他上前拉父亲,立刻被几个黑衣人拳打脚踢,推进了里屋。

裘昆看到蒋光琛头脸被打破,鲜血直流,快乐地笑道:“你这张皮不如我,不经打,几下就流血了?老子给你换换地方。”他高高抡起藤条使劲抽打蒋光琛的肩、背和腿,边打边说:“你尽心尽力为蒋姓人做事,没人说你好。老了拿个男丁钱,别人还不高兴,还不给你,要是我,一头撞死在祠堂大门上了!”

“不是你不让给吗?”蒋光琛嗤之以鼻地说。

“老东西,消息灵通啊。老子可以让给你,但要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有学问。”

“考什么?”

“拿笔墨来。”

蒋先昆从里屋拿了笔墨出来,放到八仙桌上。裘昆拿笔沾墨,在宣纸上写下玄、土、各、力四个字,扔下毛笔说:“给这四个字,各加上一个同样的字,使它们成为另外四个字。加出来、加对了,不打你、不杀你,你滚出蒋坡就行。”

蒋光琛看了一眼,说:“加一个有字,就是育、青、胳、肋四个字。”

裘昆看看蒋光琛,说:“老东西,还真有学问。我说话算数,不杀你,只要你滚出蒋坡就行。你限我十天,我宽大为怀,限你一个月内滚出蒋坡,不滚烧你家房子,老子走了!”

天亮了,太湖又露出了美丽的面容,碧波荡漾、水光粼粼、白帆点点、渔歌轻唱。蒋坡村也和往常一样鸡啼狗叫、炊烟袅袅。早饭后,祠堂的钟声“当当”敲响,有人大声招呼叫男丁们都去祠堂。蒋先昆问父亲“你去吗?”

“我不去,我还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你伤还没好,多歇歇吧。”

“别管我,你去吧。”

蒋先昆看着满身伤痕的父亲,心疼地说:“你也别忙,有什么事你说话,我来做。裘昆吓唬你,爹别当真。”

“你去吧。”蒋光琛挥挥手。

蒋光琛没穿蓝布长袍去祠堂,今天穿的是白色对襟上衣,下身是白色大裤管长裤,光着双脚,卷着袖子,扛着长橹来到湖边,跳上自家的木船,摇着船往湖里去。摇了几下觉得胳膊疼。裘昆那狗日的下手太狠,胳膊动一动还像断了似的疼。他把橹往船上一放,坐下歇着,任小船顺水漂着,眼睛眺望远方。湖面一望无际、湖水清澈见底,可见水草和游鱼、水面上有一些落花浮藻;岸边是密密的芦苇,苇丛中不时传出野鸭的叫声;岸边垂柳枝叶摇曳;再往湖心看有白帆,有几个小岛、似大小青螺搁在白玉盘中。

蒋光琛早就想到几十个岛上看看了,现在裘昆让他滚出蒋坡,他不想去女儿家,他想找一个小岛,搭个草棚住下;若有荒地,先开垦三亩地给祠堂,抵修路的地,省得老有闲言碎语。多垦出来的地种粮种菜种果,他一个人有一亩多地粮食就够吃了,多余的可给祠堂添一些收入,族人也不必为几个老人的男丁钱粮争执计较。另外,他还有个想法,如果自己在小島上可以生活,就可以迁移一些人家到島上,就可改掉一家留一男的祠规,不用骨肉分离,年轻人就不要远走他乡了。他要一个岛一个岛看,看有没有可垦地,有多少可垦地。若有较多的可垦地,他要带人上岛垦荒扩地,再造一两个蒋坡村。他看看自己的胳膊,挥了挥,自信地一笑,还能举锄干活。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摇橹,摇了半个时辰到了一个蚌状的小岛。岛上树木茂密,但大树不多,多是紫叶梨,还有些灌木,中间有一块荒草地。他用脚横竖丈量后估算有三亩地,垦荒栽上果树,若是种枇杷或桔子,一年收益几十两银子没有问题。他有些高兴,摇船向一个大些的岛驶去,他想几十户人家要安家生活,要有一个面积较大的岛。那个岛像鱼又像鸟,他记得小时候跟父亲上过那岛;父亲给他讲过那个岛的传说:蒋家的老祖宗约伙伴上岛砍柴,碰到一条大鱼,大鱼愿意带他们上天,老祖宗没有答应,怕家人不知他的去向而着急,伙伴自己一个人骑上鱼背上天了。

蒋光琛问父亲:“那大鱼会飞?”

“会飞,那大鱼在水中叫鲲,上岸叫鹏,鲲鹏一飞九千里。”

“老祖宗要骑上鱼背就好了,我们就是天上人了。”

“我们不上天,不也在天堂么?”父亲说。

蒋光琛想了想说:“也是。”

父亲还给他讲过奶奶救人的故事。

父亲十岁那年的一天上午,蒋光琛的奶奶在门前洗衣,父亲在屋内看书。忽听得村前人喊马叫,蹄声得得,奶奶抬头看时,只见大路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位少年公子。那公子跑到奶奶面前纳头便拜,声泪俱下地说:“小生遭官兵追捕,求大嫂救我一命!”

奶奶细观公子眉清目秀、细皮白肉,不像凶顽之徒,便将他领入屋内隐藏起来,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洗着衣服,转眼间官兵追到门前,打头的立马持枪,高声叫道:“喂!你可曾见一少年从此逃走?”

奶奶手向路上一指,从容答道:“向前面去了。”

打头的叫一声“追!”官兵们向前去了。

奶奶怕官兵再来,待官兵跑开,赶紧进屋,叫父亲带着少年从小路逃走了。

官兵追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少年的影子,知道上了当,回头来到屋前,抓住奶奶拷打,要她说出少年的去向。奶奶宁死不屈,只字不吐,官兵无奈一刀杀死奶奶,放火烧了她家的房子。后来得知那少年是朝廷忠臣之子,因父亲得罪奸臣被满门抄斩,他当时没在家,得以逃脱。十年后新皇帝登基,诛杀奸臣,为忠臣昭雪。此时少年已是青年,承其父职,前来寻访当年的救命恩人。不想人已死房被烧,很是悲伤,遂以重金致谢。蒋光琛的爷爷推辞不过,便用那笔钱重修了祠堂,有了如今恢弘的气派。蒋光琛每次想起都要落泪,此时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了。

小岛近了,这个岛比先前那个要大许多,东面靠湖水处尽是巨石,有浪花冲打出的深沟浅窝;其他几面地势平坦,有草地有绿树。有一条乌篷船泊在水边,船工用草帽盖着脸躺在后船板上睡觉,有几个上岛游玩的年轻女子在说笑。蒋光琛把船泊在一棵檀树下,上岛察看,岛上没有房舍,没有庄稼果木,也是无主荒岛。他绕着小岛走了一圈,发现可垦可栽茶种果的平地有三四十亩,可住五六户人家。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一会儿天就变了,蒋光琛抬头看,乌云翻滚,好像马上要下雨了;湖上的风大了,波涛汹涌。船工喊那几个上岛游玩的年轻女人上船返回,蒋光琛也赶紧上船,摇橹跟在乌篷船后面向北摇去。跟了一段,乌篷船往东北无锡方向去,蒋光琛则掉头往西北去,浪不停地击打着船头,发出“啪啪”的声响。天开始下雨了,雨不密,但点子大,落在水中激起水花,湖面像一口沸腾的大锅。突然背后传来呼救声“救命啊——救命!”蒋光琛转头看,乌篷船翻了,底朝天的船在波浪中晃荡,周围是落水挣扎的船工和几个年轻女子。蒋光琛没有多想,橹在水中用力一别,船掉了头,他用力摇向翻船的地方,船工会游泳,最先游到船边,两手扒住船沿,一纵身上了船。落水的五个年轻女子,两个会游泳的自己往船边游;三个不会游泳的呛了水,手脚胡乱扑腾着,其中一个黑衣女子已随波漂出好远,只看到一堆黑发在水面上起伏。两个女子游到船边,双手扒着船沿,却没有力气爬上船,船工身材瘦小,拉不动两个水淋淋的人上船。蒋光琛说:“师傅,你摇船我来拉。”他把橹交给船工,抓住女子扒船的手,使劲往上提,受伤的胳膊用不上力气,他只能慢慢拉,女子慢慢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两个落水女子拉上船。再看水中的三个女子,已离船好远,且在三个方向。船向最近的女子摇去时,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烈晃动,船工没站稳带着橹又掉在湖里。蒋光琛只好跳入水中,游水去救那个女子,他把那女子拖到船边,船工已爬上了船,船工抓住女子一只手往上拉,蒋光琛把她往上托,把那女子救上了船。

天上的乌云更多更厚,天色变得暗黑,如夜晚一般。水和浪花不停地打在蒋光琛的头上脸上,他抹去脸上的水,再看水中的两个女子,离船足有好几十丈远了。他伸手指指远些的女子对船工说:“我救她,你去救那一个。”当他游到女子身边时,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发现她已经奄奄一息,吃了好多水。女子感觉到有人拉她,便伸手紧紧抱住了蒋光琛的右臂;蒋光琛只能靠左臂划水,双脚用力踩水,使身体不致下沉。然而他的右小腿抽筋了,肌肉僵硬如铁,他疼得“哎呦”叫了一声,忙伸手去扳大脚趾,扳了几下不见肌肉松弛;接着左小腿的肌肉也抽筋了,也是又硬又痛,他一只手扒水,根本浮不起两人的重量。眼见一个有牛头大的葫芦随浪飘来,他赶紧抓住,他知道大葫芦不能承受两人之重,老天出难题了,两个人只能活一个。他想,我活了60多了,日落西山了,她年轻,鲜花刚开,让她活吧。他赶紧把大葫芦按到女子胸部下面,女子慌乱中碰到了东西,双手紧紧抱住葫芦,人头浮到水上,她脸色苍白,惊恐万分,大口喘着气。蒋光琛已筋疲力尽,无力划水,两腿抽筋僵硬疼痛又踩不了水,身体渐渐下沉。巨浪像脾气暴躁的野兽扑来,把抱住葫芦的女子推向摇来的小船,船工等人把女子拉上船,再找蒋光琛时,已看不到了,巨浪已把身体下沉的蒋光琛无情地打入了水底。

两个时辰后,天气又变了,云散了,风浪小了,浊浪滔天的野兽不见了,太湖又成了温顺的绵羊;夕阳照在层层微波上,如鱼鳞般闪着金光;湖中小岛如浴后美人,风姿楚楚婀娜动人。太湖上有十多艘小船,摇船人边摇边喊:“老族长!你在哪里?”

“爸——”

蒋光琛的家人和族人在焦急寻找他,到天黑时,有人在一处芦苇丛边发现了蒋光琛的身体。他伏在水面上,白色上衣有一处破了,还有淡淡的红色,似血凝干了又化了的样子;在他身子不远处有个牛头大的葫芦随波起伏。

有人说:“老族长干嘛不抱住葫芦呢?这么大的葫芦抱住了,淹不死的。”

还有人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种葫芦种糊涂了。”

蒋光琛的身体旁有漂来的花瓣和绿叶,他似躺在鲜花翠柏之中。蒋先昆把父亲抱上岸,趴在他身上哭泣,边哭边说:“爸,你走早了。你不知道,你的提议通过了,大多数人都同意,六十岁以上老人继续拿男丁银粮,一直到老去,你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风又大了,吹动芦苇哗哗的响,似叹息似抽泣;雨又落大了,湖面上水花飞溅,似满湖洒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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