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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154节 (第2/2页)

他的双手与双足都套着镣铐,凌乱花白的发须在寒风中颤抖,步履却依旧稳健,跪倒在殿门之前,“官家,只要官家肯保证吾儿停岚不受牵连,罪臣愿意把所知的一切告诉朝廷。”

第201章

“……罪臣十四岁跟着家父上了沙场,半生征战南北。后来家父战亡北境,罪臣袭家父爵,封晋阳伯。

“咸和十二年,西楚凉部入侵,一夜间渡夜河、过邙山,西北常昌将军命丧蛮敌弯刀之下,罪臣一日内调集北境兵马,驰援邙山以南,大获全胜,被晋为镇北侯。可惜也因为此役,罪臣腰背落下不治之伤,无法再上沙场,在北境驻守三年,承蒙朝廷不弃,咸和十六年,罪臣被召回京师,时任枢密院兵房掌事。

“一个武将提不起刀枪就算废了,好在罪臣出生武将世家,对各方驻军分布、将卒调遣流程十分熟悉,兵房掌事这个职衔,干的正是调兵遣将的活,大到剿匪缉盗、小到押送犯人,都是罪臣这里批的。

“昭化十一年末,先帝第一次提出修筑洗襟祠,虽然朝廷大多数人都支持,也有反对之声,尤以士人为首。他们称长渡河一役后,劼北哀鸿遍野,十年时间,劼北看似缓过来了,仍有许多人活在苦难之中,与其劳民伤财修建大祠,不如拿这些银子去抚恤难民。其实昭化年间,国库已经相对充盈,修筑祠堂、抚恤难民,这两桩事大可以并而行之,所以虽然有异声,先帝也没怎么听,尤其在老太傅、张正清等人的大力支持下,昭化十二年初,朝廷很快定下在柏杨山修洗襟祠。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当初那些士人见反对无用,大多放弃了,但其中有那么几个,可能是偏激吧,朝廷的决定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反骨。他们走上朱雀街头,声称当年长渡河一役,根本不是主战与主和之争,而是百姓与疆土的取舍,最后朝廷舍了劼北人,保下劼北土。这些士人在街上闹了两日,还和京兆府发生冲突,打伤了一名官差,先帝闻后震怒,立即下令捉拿他们。人是罪臣带兵拿的,京兆府的过堂都没走,直接关去了大牢,没几日罪名定下来,判了流放七年。这事想必诸位都有印象。”

曲不惟说到这里,顿了片刻,他似乎跪得久了,双腿有些发麻,稍稍挪了一下膝头,脚上的镣铐随之发生“呛啷”一声,“流放,哪怕只是七年,也实在有点重了,可能是先帝杀鸡儆猴,除了老太傅反对过几回,朝廷没有异议。罪臣自然也没有,这些关罪臣什么事呢?然而就在这时,章鹤书找到了罪臣……”

“……还请侯爷行个方便,过了庆明,便把这些士人移交给章某提过的,姓瞿的那位亲事官。”

曲不惟记得,当日章鹤书登门,一盏茶还没吃完,便如是说道。

曲不惟时任西府兵房掌事,押送犯人的差事本来就归他管,指定一名沿路负责的亲事官,对他而言,无疑小菜一碟,只是……

“本侯为什么听章大人的?这个姓瞿的,是章大人的什么人吗?”

“曲侯既这么问,章某也就直言不讳了。”章鹤书合上茶碗盖,狠狠一叹,“实不相瞒,章某想救下这些士子,给他们留一条出路……”

“章鹤书说,流放几年事小,可一个清白士人,背上了这样的污点,一辈子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衙门不收,连当教书先生,别人也是不要的。可说到底,他们又有什么大错呢,不过是有亲人故友在劼北,为他们鸣不平时,说错了几句话罢了。十年寒窗,何至于被辜负。

“章鹤书说,只要罪臣指定这名姓瞿的亲事官押送犯人,余下的事罪臣不用管,他自会处理。他还交给罪臣几封他和这亲事官的亲笔信,说之后万一出了事,罪臣把信函交出来,过错由他来背,绝不会牵连到罪臣。”

“你答应了?”谢容与的声音泠泠的。

良久,曲不惟点点头:“应了。因为章鹤书答应了罪臣一桩事——来日洗襟大祠建成,随御驾前往拜祭的臣工中,会有茂儿的一席。”

“罪臣半生征战,膝下儿女不少,头前四个出生时,罪臣都在战场上杀敌,感情也不怎么深。茂儿生下来的时候,恰是罪臣从北境受伤归来,那是罪臣第一次感受到为人父的喜悦,加上伤疾缠身,心思便也不在沙场上了。罪臣当时,就想好好地把茂儿教养长大,可惜……”曲不惟苦笑了一声,“可惜不得其法,宠的时候太宠,严的时候太严,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苗子,越管越废。”

“罪臣那些年一直愁,侯府就算能养茂儿一辈子,可是人么,终归还得自己有点本事,别人才瞧得上你,茂儿成日这么不学无术的,难道一辈子就混个荫官么?所以章鹤书说,洗襟祠建成,茂儿可以跟随御驾前往祭拜,罪臣就答应了。罪臣想,这样至少说明茂儿是被先帝挑中的人,他以后的路也会好走一点。

“是年春,先帝骤然疾症,太医称先帝需静养一年,不能行远路,否则会加重病情,所以洗襟祠先帝是不能去了。先帝自己也变了主意,他决定改洗襟祠为洗襟台,召大筑匠温阡出山督造,等楼台建好那天,遴选士子登台祭拜。茂儿不是士人,也就是说,这个洗襟台茂儿是去不了了,章鹤书对罪臣的承诺,也无法兑现了。那日,罪臣找到章鹤书商量补救之法,章鹤书却异常的高兴……”

“曲侯,这是好事啊!这样每个寒窗苦读的士人都有登台的机会,你不知道一条青云之路对一个陷在泥藻中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再不用像我当初那般……”

章鹤书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他只是振奋地戳着手,不断来回踱步。

“罪臣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看他这样兴奋,罪臣反而有点生气,觉得他是在敷衍,不想兑现对罪臣的承诺。章鹤书却反过来劝服罪臣,他说,先帝是个明君,太子……就是官家您,看着也是个好苗子,边疆安定的盛世朝堂,必然是文士出,武将默,单凭茂儿一人,又能走多远呢?但是有人一路帮扶着,那就不一样了。罪臣和他都老了,扶得了一时,扶不了一世,将来,还要靠年轻的这一辈。只要我们对挑几个长势好的笋尖,对他们施以小恩,等他们成了翠竹,自然知道回报我们。那么什么样的‘小’恩,能让人一生铭记呢?”

大殿上静静的,只有谢容与道:“知遇之恩。”

“不错,正是知遇之恩。章鹤书说,他能够拿到洗襟台的登台名额,到时候分罪臣几个,罪臣看中了谁,尽可以与他说,他会想法子让这些人登上洗襟台。罪臣是个粗人,只知道一些很粗浅的道理,章鹤书的话,罪臣当时并不全明白,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然而这时,发生了一桩意外。

“诸位还记得,咸和十二年,西北常昌将军命丧蛮敌弯刀之下,罪臣疾奔三天三夜驰援邙山以南么?罪臣到的时候,邙山之所以没有被攻陷,是因为常昌将军麾下,有一个姓茅的校尉带着残兵力扛蛮敌,这个茅校尉后来被封了游骑将军,他和罪臣一样,在此役中受了重伤,几年后被朝廷召回。他不是世家出生,大字不识一个,在京中仅领了个吃俸禄的虚衔,过得并不好。不过他真正过不好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咸和十七年,苍弩十三部入侵,他托人代书,上过十七封奏帖主和。罪臣承认,当时主和的大臣里,有许多人的确是畏缩不战,可是茅将军不是,否则他不会落下这一身伤。他在西北驻守多年,深知劼北一带百姓的疾苦,他们早就经不起一场战争的摧残。茅将军的奏帖里,议和只是缓兵之计,他希望朝廷先以遣使议和拖住苍弩十三部,然后将劼北百姓撤去邙山以南,此后再打仗不迟。”

“咸和年间的朝廷,”曲不惟苦笑了一下,“哪来的银子撤走劼北人?要真有银子,当年灾荒的时候,就不至于易子相食了。退一步说,即使有银子撤人,耽搁几个月的军资又怎么算?不过罪臣已经说了,茅将军就是个粗人,他算不来这些细帐,他心里眼里只有劼北的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他一个低阶将军,没有面圣的资格,廷议也轮不到他,他写好奏帖,就去跪枢密院,跪京兆府,跪那些他熟悉的将门府邸。还真有人被他说动,为此向咸和皇帝晋过言,他甚至被那些真正畏缩不战的主和派利用过,当成最锋利的矛。

“可惜,就在满朝相争不下之时,士子投江了。

“一百三十七名士子命丧沧浪江中,包括张遇初和当朝驸马谢桢。沧浪水,洗白襟,天下为之震动,朝廷上的主和派一夜间息声,将军岳翀随即请战。可是战与不战有了答案,一百三十七条士子的命该由谁来还?民间与士大夫很快便矛头对准了那些主和的将军,说他们懦弱无能,自私虚妄,若不是他们坚持主和,也不会逼得士子投江。为了安抚民怨,朝廷自然有所处置,不少武将被革职罚俸,包括罪臣说的那位茅将军。

“其实这事在许多行伍出生的大臣的心中埋下了病根,觉得朝廷重文轻武,官家继位之初,朝廷有将军擅权,其因果大抵也缘于此。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说回昭化十二年,朝廷要建洗襟台的时候。

“昭化十二年,先帝决定改洗襟祠为洗襟台,并遴选士人登台,章鹤书告诉罪臣,说可以分给罪臣洗襟台登台名额。罪臣当时很犹豫,倒不是怕犯错,不过是不知道这些名额拿来有什么用罢了。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就是罪臣刚才说的那位茅将军——他死了。”

第202章

宣室殿上没人出声,或许当时有人听说过这事,并不在意罢了。

“一根结实的草绳搭在房梁上,罪臣到的时候,人早就没气了。有人说他是吃酒吃糊涂了,把自己挂上去的,但罪臣知道不是。士子投江后,他被革了职,十年间穷困潦倒,就这样,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畏缩不战的懦夫。他是懦夫吗?如果他是,那他当年为何会在常昌将军战死后,带着残兵守住邙山之南,落下一身伤病?他只是……他只是,想得没有那么深远,那么周全罢了。后来罪臣也懂了,人有骨,国也有骨,社稷有骨,苍弩蛮敌已经入侵大周疆土,这时候议和,那就是折了国骨,人折骨而不能行,国折骨,今后如何立于世?是故哪怕议和只是一个权益之计,那些士人也分寸不让,因为有的东西,比如心,比如骨,是不能让的,这才是他们投江的目的。投江的士人没有错,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可谁又有错呢?茅将军有错吗?劼北受苦的百姓有错吗?都没有。错的只是在当时,根本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就是需要取舍。”

而一取舍,有些本不该对立的人事,便站在了黑白两端,比如投江的士人与主和的将军。而中间模糊不清的一团灰,太少人能看明白。

“罪臣看见茅将军的下场,忠肝义胆戎马征战,最后却在一间漏风的瓦房里草草了却一生,罪臣觉得兔死狐悲,章鹤书说得对,乱则武,盛则文,将来的朝廷文臣出武将默,罪臣扶得了茂儿一时,扶不了茂儿一辈子,得有别的人来扶着他走。

“罪臣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戎马生涯单纯,又有家父管教,所以没出大岔子。回京后的数年,为这纸醉金迷颠倒,喜欢上功名利禄,也用过一些不干净的手段敛过财,手上沾过人命。章鹤书说,那楼台是镶着金子的青云之路,罪臣便信了他,想着……左右要把这名额赠人,白给出去反倒显得动机不纯,万一有人忘恩负义怎么办?还不如拿出来卖,一笔交易白纸黑字,登台士人也有把柄在罪臣手里,不愁他以后不为罪臣所用。

“后面的事,官家与昭王殿下大抵知道,罪臣找到在陵川当差的岑雪明,让他帮罪臣出售名额。岑雪明颇有本事,是他帮罪臣挑的上溪这个闭塞之地,他说他手上有孙县令的把柄,不怕他们把内情说出去,名额就交给竹固山的山匪来卖,毕竟任谁都想不到一个士人的登台名额能和江湖草莽扯上干系,且朝廷下了剿匪令,以后事成了,直接以剿匪的名义灭口便是。

“就这么,岑雪明帮罪臣找到了几个买家,一个想为妓子赎身的书生,一个想与女儿团聚的画师,一个为了满足父亲愿望,想要光耀门楣的秀才……罪臣在这时,也明白了章鹤书为何说这洗襟台是青云之台。因为换取名额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一个此生难待的心愿想要实现又难以实现,而洗襟台,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它铺开了一条青云路,捷径一样,直接把人带到心愿彼端。

“罪臣也是一样的,虽然说出口有些堂皇,罪臣的心愿,就是希望吾儿能安度这一生,走得比罪臣顺,比罪臣稳,甚至比罪臣高。他没出息,需要人来扶着他走,那么有什么比把柄握在自己手里,可以恩威并施的几个士人来得妥当呢?洗襟台对罪臣而言,原来也是青云台。

“罪臣手上的名额是从章鹤书那里来的,所以卖名额这事,罪臣没想瞒着他,没想到章鹤书知道以后,反倒斥说罪臣办事不够周密。他说,罪臣不该让外头的人晓得我们手上有名额,罪臣瞧上了谁,直接把姓名籍贯给他,他自有法子让这些人的名字出现在翰林甄选的名单上。不过名额已经卖了出去,事已至此,只能以后多加注意。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道昭化十三年的七月,洗襟台忽然塌了……”

谢容与打断问:“洗襟台坍塌真正的缘由,曲侯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曲不惟道,“我怎么会希望它塌,我盼着它能建成才好。”

他说着,苦笑一声,“洗襟台一塌,一切都变了。那些买名额的人,最后没能登上青云台,愿望落了空,还赔了人命和银子,一定会闹的。他们只要一闹,什么都完了。罪臣……不是个好人,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灭口,罪臣也的确这么做了。罪臣找到岑雪明,让他立刻借由剿匪的名义,灭口竹固山的山匪。其实罪臣当时只想灭口那几个山匪头子,但是当夜生了点意外,山上的二当家和几个山匪不在,有人怀疑他们是报信去了,二当家回来以后,索性……全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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