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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2) (第2/2页)

有没有人能够念出来的。

67玫瑰

对于郑敖没有再追究事发现场的事,小阎王是很松了一口气的。但回过头来看着郑敖现在的样子,又有点愧疚。郑敖倒不管他内心活动,有便宜就占,狠狠坑了他两次,气得小阎王暴跳如雷,差点和郑敖打一架。

京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于家仍然穷着,王家仍然嚣张着,王娴的爷爷是个脾气很犟的老头,看叶家叶素素订了婚,不甘落后,也要给王娴订婚,还要订和叶素素一样好的。但王娴虽然是个好姑娘,长得却不如叶素素,所以反应平平。偏偏王老爷子很护短,一看男方表现出一点不乐意的样子,就举起拐杖要“操他娘”,也不管人家的娘是不是就在现场。王娴被他弄烦了,又不好反驳他让他伤心,只能躲出来,她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只能和叶素素呆在一起。

不过叶素素现在不叫叶素素了,叫于素素。

王娴跟着于素素,于素素就跟着郑敖。

郑敖仿佛丝毫不记得她们帮许朗逃跑的事了,倒是两个女孩子心软,心里十分不好意思。于素素还好,有话就说,说了就忘。王娴性格比较温柔,话都藏在心里。

五月的最后一天,星期六,王娴照例到郑敖办公室和于素素汇合,她来得早了点,很多上班的人都没来,公司里空无一人,隔间安静得像排列整齐的树林。她听见郑敖办公室似乎有点声音。

她悄悄走到门口,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站在门口都觉得冷,光却很微弱,不知道郑敖是不是有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工作的习惯。

她小心地探了探头。

郑敖坐在办公桌后面,安静得像一尊雕像,他有很漂亮的侧面,所以剪影很好看。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手指间有一点火光闪烁,他微侧着脸,仿佛在想谁,又似乎只是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之后,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她默默地退了回去。

京中圈子就这么大,她也见过当初郑敖的模样。所以对比起来,才觉得许朗走后,他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身上那些浮华的,喧嚣的东西都褪了下去,换上了色调很重的沉默,和谁也看不透的悲伤。如果是现在的他遇见许朗,故事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但王娴不是为他伤心。

她只是心疼许朗。

当初于素素不喜欢许朗,说他天真,说他好笑,明明已经落到那种地步了,还振振有词地跟她说要相信爱情。王娴没有反驳,但她心里知道,许朗并不是她说的那个样子。他身上有温暖明亮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放出去照亮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

就像他和郑敖。是因为他郑敖才褪去一身锋芒,变成今天的样子。但今天这么好的郑敖,他却没办法享受到了。他是那个带走仙人掌一身刺的人,但最后这株仙人掌却会便宜了别的人。他用一腔热血融化的冰川,最后却会成为别人的一江春水。

每次想到这里,想到郑敖以后也许会放下这段过往,喜欢上别的人,王娴就觉得有杀了那个人的冲动。

夏天向来是忙碌的。

今年各家的小辈都多多少少地出来了,郑敖首当其冲,李貅也做了不少事,其余的王家贺家之类,虽然晚辈不争气,但别人家的晚辈都开始掌权了,自己家的也不能还放在象牙塔里养着,所以也不管那不拿得出手,都放了出来,也造成了不少混乱。

毕业季,有创业的,有求职的,抢人才抢项目,场面十分好看。李貅脾气比较燥,贺连山那家伙有点小聪明,贺家做的也是重工,他就跟在李貅后面,李貅去哪招人他就去哪,李貅面过的人,他下手就抢,哄抬价格,清北的应届毕业生被他抬到了16*14.5的待遇,李貅气得要揍人。王朗一看也要效仿,跟在郑敖后面,被郑敖虚虚实实地坑了几把,就老实了很多。

郑敖是在这个时候遇到罗熙的。

罗家在这个圈子里向来是低调中的低调,继承人罗熙根本不和同龄人玩到一起,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罗家和李家有心结还是怎么的,几次合作机会都无疾而终了。倒是郑野狐当初说过一句话:“就算这世上只剩下李祝融和罗秦两个人,他们也到死都不会互相说话的。”

郑敖就算聪明,也猜不透上辈人的事,更别说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祝融。但现在他无师自通地懂了。

罗秦虽然低调,眼光却不错,互联网刚起来的时候,他就插手其中。原本就神秘,躲在互联网公司之后,更加扑朔迷离了,罗熙身为他唯一的儿子,学的也是这个专业。郑敖要搞境外转账,又要弄网站,招人的时候两个人前后脚遇见三次,一个招呼没打。

他第四次遇见罗熙,是在他调高速路录像的时候,那时候车站和机场的录像和通行记录都已经细细查过,郑敖通过周勋结交了专门搞情报的部门,完全是用反恐的架势在查许朗的行踪。而且只要跟李家有关的记录就放到重中之重,李貅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的,竟然没有来找他麻烦。

查到高速收费站的时候,录像被调走了,而且负责人态度很强势,显然背后有人撑腰。

郑敖打了几个电话,查到了罗家。

他掌了一段时间权,情绪也不上脸了。于素素大概天生不适合玩勾心斗角的东西,还在浑然不觉地玩周勋的袖扣,倒是王娴在旁边来了句:“他也在查许朗吗?”

郑敖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眼里神色晦暗不明:“也许他是有别的事呢。”

当天郑敖就面了几个罗熙看中的应届生,一出门就被王朗捞走了。

晚上罗熙就打了电话过来,约郑敖出来见面。

郑敖懒得跑远,现在郑家就他一个孤家寡人,风头正劲,自然要爱惜性命。直接约了罗熙来郑家老宅吃饭,管家自从郑敖解决了关映的事之后,不知是觉得郑敖过得苦还是怎么的,总是一副眼含热泪的样子看着郑敖,问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于素素搞怪,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多比,管家问多比是什么,她说是哈利波特里的家养小精灵。

罗熙没有一点来赴鸿门宴的自觉,只开了一辆车,保镖司机都在外面,一个人进了郑家。

管家还是很讲礼节,虽然罗家八卦少,但也打听到似乎是湘菜口味,所以菜式有不少是地道的湘菜,饭就摆在郑敖常吃饭的偏厅,琉璃花瓶插了白玫瑰,墙上挂的是林风眠的画。罗熙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衬衫,人很温和的样子。郑敖穿白衬衫,他穿白衬衫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因为五官极艳,眼尾细长如狐狸,唇色浅红,衬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反而别有一番感觉。

两人都入了席,偌大一桌菜,吃得这样沉默,只听得见勺子碰见碗的声音。

罗熙前面摆了一道剁椒鱼,鱼身上盖满了辣椒,他夹出一片蒜瓣般的鱼肉来,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

“许朗会做这道菜。”

郑敖看了他一眼。

“可惜你只吃了一次。”

“因为许朗宁愿这辈子都不做菜,都不愿意做菜给你吃了。”罗熙不紧不慢地说。

郑敖把勺子往骨瓷炖盅里一扔,溅出些许汤汁,这些天他越发瘦了,厨房只好变着花样做菜。

管家在外面听见响动,大概以为东西打了,想进来收拾,刚走了两步,郑敖就冷冷道:“出去。”

管家带上了门。

罗熙笑了起来。

他眼睛仍然像他父亲,带着点忧郁的意思,这笑却很讽刺。

“这点话就受不了了?”他眼睛里都带着笑:“要是许朗找不回来,你岂不是要杀人?”

“找不找得回来,都不是你的。”

“也不是你的。”罗熙的眼尾垂着,看起来很和善,还带着笑,说的话却刀刀见血:“你说,像许朗那样温暖的人大概很适合结婚吧。他向来讨女人喜欢,又不会拒绝人,要是他现在在某个地方,被缠着谈了恋爱上了床,养了小孩,应该会死心塌地地对那个小孩好吧……”

郑敖只听见脑中“轰”的一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挥了出去。

都说李貅脾气大,郑敖是狐狸,但狐狸被惹急了,一样是要见血的,何况是被人这样不偏不倚地踩中了痛处。

罗熙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手,一扶桌子就站了起来,如果许朗在这里,应该会惊讶他的身手矫健,全然不似当初在温泉山庄挨郑敖打的样子。

郑敖也想到了,冷冷一笑,不过他既然出手就没想停。直接一脚踹了过去,他的散打很厉害,虽然看起来瘦,但是李貅都未必打得过他。

罗熙也毫不示弱,见招拆招,偏厅地方小,又摆着饭桌,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是打,打烂不少东西。

缠斗中郑敖抓着罗熙一个疏忽,擒住他手腕,把他甩到厅柱上,把他手腕一折,抵住他胸口。

“我就知道你是装的,”郑敖冷笑:“想在许朗面前装乖孩子使离间计,你还嫩了点。”

“是吗?”罗熙笑得得意:“那是谁被许朗赏了一巴掌呢?”

郑敖还想再回一句,罗熙抬膝顶他腹部,郑敖躲过,罗熙抓着这空隙手腕一抖,竟然滑了出来,一个手刀劈过去,擦着郑敖脸颊,不知道见血没有,郑敖被他连着几招逼到墙角,拆招之间,还不忘嘲笑他:“贱人用贱招。”

“贱招又怎样?”罗熙反问他:“我喜欢许朗,用什么招数都好,只要能接近他。要不是你自己作死,哪里会给我机会。”

郑敖没有说话,格开他手掌,一拳挥了过去,罗熙来不及防守,只能硬挨了这一拳,手腕一摊,格开郑敖手臂,一掌重重地推在他胸口,郑敖闷哼一声,感觉肋骨都要断了。

两人各自退开,罗熙吐了一口血沫,擦了擦嘴角,看着郑敖。

“你以为你自己很高贵吗!你不过是运气好一点,早点遇上了许朗而已!那又怎样,不是被你自己浪费了。”他的眼神凶狠得像狼,仿佛有什么埋在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涌了出来,熊熊燃烧:“那就给我啊!你不想要,不珍惜,你这样作践他,那就让给我啊!我能让他生活得比跟你在一起快乐一百倍,你把他逼走了,逼死了,现在又装成这副样子,想查出他的行踪!我们俩到底是谁在犯贱!”

郑敖竟然一时想不到应答的话。

罗熙狠狠抹去了仍然在不断涌出来的血,他嘴角破了一口子,但他毫不在意。

“你想要高速路上的录像是吧?”他看着郑敖,眼里的狠劲尚未褪去,嘴角已经带上了鄙视的冷笑:“你去死吧!郑敖,死了我就烧给你。”

郑敖走出了偏厅。

罗熙已经走了,管家大概是去送客人了,回廊上空无一人,他感觉血液里仍然热得像要烧起来,但却不是因为刚才打的那场架。

他抬起手,停顿了一下,像要控制住自己一样,用力抓住了回廊的栏杆,白色的玫瑰花一直开到里面来,柔软的花朵垂在他手背上,他手背上青筋毕露。

下一秒他挥起拳头,狠狠砸在了廊柱上。

木头裂开来,他的手骨像要断了。

但这样,仍然无法宣泄他心中那种快要把自己烧成灰的愤怒,哪怕一丝。

罗熙的话仍然在他脑中一遍遍回响,像乌云里的惊雷,一次次劈在他的心上。

他小的时候看他父亲做事,诸多不解,李祝融的处事方式是严惩失误的下属,零原谅,相比之下他父亲简直算得上慈祥。他心里是更偏向于李家的方式,郑野狐却教他:“这有什么可气的,是别人犯了错。”

他一直不懂。

今天才明白,这世上最让人愤怒的,就是搞砸整件事情的人其实是自己。

无人可责怪,只有你自己。

这对自诩聪明的郑家人来说,实在是最讽刺的结果。

不知道过了多久,郑敖抬起头来。

回廊尽头站着一个女孩子,不高,最近也瘦了,背着一个棕色的书包,穿着短裙和校服衬衫,平淡五官。

王娴朝他走了过来。

关映被软禁在后院,常来看的就只有她而已,关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想想也是,一个虽然帮了自己但是满心怨毒喜怒无常的老太太,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郑敖向来和她没有什么接触,但也没有走开。记得当初他还因为她的事跟许朗闹过,最后下场十分狼狈。那时候他在准备订婚仪式,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所以越发看不得许朗和别人关系好,怕他对比之下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会让他失去许朗的人,从来不是罗熙或者王娴,而是他自己。

如今万事皆休,当初那么狼狈的场景,现在也成了珍贵的回忆,午夜梦回,拿出来一遍遍地嚼。

“我想起了一件事,想要跟你说一下,”王娴不是开朗性格,语气却很淡定,看着郑敖眼睛:“我想,许朗大概是带着一个孩子走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郑敖挑起了眉毛。

孩子的事可能是关映告诉她的,当初他也想过查那个孩子的下落,希望能查到许朗,连找车站和机场路线时都专门找带孩子的旅客,可如今罗熙提前一步拿走了高速路上的录像和记录,怎么找都会有漏洞了。

“我没有高速路录像。”

“未必要高速路录像,”她说着不符合自己年龄的话,语气却这样淡定:“一个男人带着个出身不明的孩子,总会留下痕迹的。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上户口,入学,都很容易查……”

郑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聪明人就是一点就通。

王娴见目的达到,不再说了,只是看着郑敖的眼睛,轻飘飘地问了句:“你会一直找下去吧?”

“我会。”郑敖清楚地告诉她:“一辈子。”

王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郑家的人不会轻易道谢,这也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大事。

他是属于许朗的人,是许朗用心尖上的热血浇出来的一株玫瑰,许朗身上那些最温暖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如果许朗活着,那么我要他回来的时候,郑敖还等在这里,他要或者不要郑敖另说。

如果许朗死了的话。

我不会允许郑敖过上比死更好的生活,更不用说忘掉许朗,开始新的爱情。

我要他的下半生,都给许朗陪葬。

68琉璃

夏天招完人,郑敖的公司直接胖了一倍。

于素素和他混熟了,也敢开玩笑了,跟他说:“郑敖啊,你这点违法犯罪的勾当,万一被新人举报了可怎么好。”

郑敖撇她一眼,继续看文件:“你也是从犯。”

“我未成年啊。”于素素得意得很。

她其实很聪明,但是聪明在做事上,在人心上的造诣也许连王娴的三分之一都没有。自从上次的事之后,郑敖就特地留意过王娴,这个女孩子貌不惊人,脑子却很聪明,而且她还会本能地掩饰,这点就非常难得。这个圈子里从不缺聪明的人,聪明,也要能活到最后才行。

但她似乎对做事并无兴趣,只偶尔提醒一下于素素的纰漏。她大概也觉察到了郑敖在观察自己,态度泰然自若,两个聪明人暗自过招,于素素浑然不觉,整天疯玩傻乐,拼命学俄语,请了个长得像熊一样的俄国人,每天和他对话。

招进来的新人筛选过之后,撇掉心术太正和心术非常不正的,剩下的人都被于素素飞快地混熟了,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本来就很讨人喜欢,就像早晨六点的向日葵,花瓣上都带着露水,一股朝着太阳生长的劲,脸庞上都是阳光,天生有股凝聚力。如果这个女孩子做起事来比大人还厉害,那就更了不得了。

夏夜的晚上,于素素常常叫公司的人去吃夜宵,她舅舅给她的零花钱,她直接攒下来盘了公司楼下的夜宵店,她在吃上很有造诣,赚了不少,每次都请全公司,郑敖结账。要在以前,郑敖是不会参与这种事的,但是最近白天越来越长,新人又渐渐熟悉了,下班早了,回去家里,似乎也无事可做。

大概是在七月尾,于素素生日,郑敖抵不过于素素的缠功,也被拉去吃夜宵,王娴也来了,公司一堆人坐在路边的大排档,吃烤牡蛎和扇贝,整只的大龙虾劈开,用锡纸裹着蒜蓉烤,云南的野生菌子穿成串,吸收了鸡汤,烤得滴下来。于素素俨然劫道的女匪首,伸手就要了一扎酒,一堆人灌来灌去,于家的司机在旁边等着送人回家,连借口都没得找。

郑敖坐在左侧,也没人敢灌他酒,许朗走之后,他视力没有再下降,偶尔也戴眼镜,他眼睛太漂亮,戴无边的眼镜刚刚好。喝酒喝到天黑透,外面的月光非常好,地上像铺了一层水银,他忽然想起当初许朗租的那个小房子,小得好像一伸手一投足都要打到墙壁。

那里也有很好的月光。

他仍然记得那个阳台,记得许朗的笑容,那么暖和,那么近,好像一伸手仍然可以碰到……

他的手碰到了啤酒杯,杯壁上挂着水珠,金黄色的啤酒斟满了,他仿佛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蜷了蜷手指,指尖却仍然只有一点冰凉的水珠,和抓也抓不住的月光。

“来,喝酒。”于素素喝得开心了,也是酒壮怂人胆,把一杯啤酒拍在郑敖面前:“我们来喝酒。老板,我敬你一杯,以前我觉得你是个烂人,现在既然你不是混蛋了,我们就来碰个杯吧!”

就算已经喝懵了,周围的人还是迅速地把目光都投到了这一边。

郑敖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没有生气,只是勾了勾嘴角,端起了那杯酒。

这是他亲手种就的苦果,酿成了一杯美酒,哪怕是穿肠毒药也好。自己酿的酒,总要自己吞的。

一堆人喝到酒酣耳热,几个酒量浅点的都人事不省了,连王娴都被人敬了几杯,她坐在旁边,捧着一杯啤酒小口喝。如果这时候还有人清醒的话,大概能看出郑敖的不对劲。

他喝得太凶了。

一杯一杯,荤素不忌,就算酒量好,也不能这样喝下去,可惜这桌上都是他的员工,且敬且畏,没人敢劝。

郑敖觉得自己是很清醒的,越喝越清醒,周围的喧嚣似乎都离了很远,大概是喝得太多了,胃里是冷的,他灌下一杯酒,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听见有个声音轻声在他耳边说:“别喝了。”

是的,是那个人。

他不敢动作,不敢说话,生怕把那个人吓跑了。毕竟自己曾经对他做过那么过分的事,他气得躲了那么多天,怎么会出来呢。

他表情努力装成若无其事,心里却很开心。他知道,那个人不会真的扔下他不管的,他回来看自己了。只要他回来,自己就能把他留下来,只要一点点哀求就可以了,他很喜欢自己的,还要好好道个歉,带他去看自己准备好的房子,他一定不想住在老宅……

郑敖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面上却一点不露,他又灌下一杯酒,冰凉的酒水吞进喉咙,终于感觉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是他!

他反手就抓住了那只手,得意地笑了起来。

“抓住你了,许朗!”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周围的世界仿佛一点点回到他身边,他看见桌上醉倒的员工,还有正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众人。

他站在那里,手里虚握着,他身边空无一人,没有许朗,没有制止他的手,没有温暖,没有关心。

他脸上的狂喜还来不及褪去。

然而他站在那里,身边没有那个人。

喝下去的酒似乎都在身体里结成了冰,千万个冰棱从身体里刺出来,将他钉在当场万箭穿心。

他有点迟钝地,缓缓地,在众人惊讶的眼光里坐了下去,他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好像心脏都被人挖出来了,摆在当场,让他看清楚,上面烙的是不是许朗的名字。

他很努力地笑了笑,只是没笑出来。

他说:“没事,我喝醉了。”

是王娴把郑敖送回家的,管家千恩万谢地把郑敖扶进去了,王娴叫住他,想嘱咐他,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也没想到该怎么说,只嘱咐了一句:“你今晚上注意点吧。”

管家一副听懂了的样子。

王娴回到车上,沉默了一会儿,司机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小姐,我们去哪?”

“回去吧。”王娴看了一眼窗外,忽然换了主意:“我们去罗家吧。”

罗熙听到管家来报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满头雾水。

已经是深夜了,他都快睡下了,何况罗家和王家向来没有什么交集。而且王娴向来没什么存在感,要不是管家提醒,他都不知道王家还有这号人物。

他见到的王娴确实也没什么存在感。

满地的月光里,她站在罗家门口,真是奇怪,其他家种的都是极具观赏性的植物,李家的玫瑰,郑家的梅花,王家的绣球花,夏家的蔷薇……

唯独罗家种的是松柏。

月光一照,树影憧憧,没有俊秀的姿态,只是青翠,也将一直青翠下去。

“你好,”罗熙温文尔雅地跟她作自我介绍:“我是罗熙。”

王娴没有伸出手,只是看了看罗家的管家,管家自觉走到一边去了。

满地的月光里,只剩下相对着的两个人和远处的警卫,大概有点冷,王娴的手放在口袋里,许朗走了之后,她渐渐不再穿短裙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和于素素站在一起是多大的对比,而且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发自内心地告诉她:“其实我觉得你也很好看。”

“你把录像给郑敖吧。”她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罗熙笑了。

“你这么晚来替郑敖当说客?”

“我是来替许朗当说客的。”王娴清晰地告诉他:“让他去找许朗吧,他不会再把许朗抓起来了,让许朗自己来选。你没有资格替许朗做决定,许朗自己才知道怎样对他是最好……”

“这就是你的理由?”罗熙不以为然。

“无论如何许朗都不会喜欢你的。与其让许朗一个人呆在外面吃苦,不如让他回到北京,他带着一个孩子,隐姓埋名,日子不会好过的。他怎么当律师呢?要惩罚郑敖,以后有得是机会。”王娴仍然在说。

罗熙没有说话,他在看地上的影子。

“我父亲很喜欢松柏。”罗熙说:“他说花开就有花落,唯有松柏长青。”

到底是长青,还是长情呢?

他小的时候,过得不是很开心。他家里没有爱,他的父亲脾气好,沉默,予取予求,然而没有爱。他后来才知道,爱是需要学习的,从小在没有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也没有办法去爱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会有一种偏执的渴望,像飞蛾追逐着火光,他们天生会追随那种温暖明亮的人。

他是因为一个意外,才知道许煦这个名字的,他父亲爱许煦,沉默而固执,仿佛这是他无趣的人生里唯一特别的东西,是灰烬里的一棵嫩芽,没有色彩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抹光,仿佛他一个人孤独地、隐忍地在黑暗中跋涉了这么多年、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爱这个人。

他恨许煦,却又本能地关注他。他常偷看他父亲的东西,把许煦的照片偷出来,画很多叉,然后烧掉。

后来他看到许朗。

他本能地抗拒,却又忍不住接近。当他站在厨房里做着早餐等许朗起床的时候,阳光照进来,那瞬间,他忽然原谅了他父亲。

那是很温暖、很温暖的东西,就像你被埋在积雪下,那么冷,那么绝望,然后你忽然走进了守林人的小木屋,坐在温暖的壁炉前,手里捧着一碗热汤。

在许朗认识他之前,他就认识了许朗很多年。

他想,大概他需要卑鄙一点,他以为他父亲是太无能,他不会放过许朗的,他选了合适的时机,闯进许朗的生活……

可惜他没做到。

是他慢了一步也好,是他方法不够高明也好。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想,他可能不会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这样的命运没必要再传下去了,他从未感觉真正的幸福,也许他父亲也是。

“我不会把录像给郑敖的,”他告诉王娴:“不过如果找到许朗,我会告诉你。”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得不到的光,与其把他藏在黑暗里,烧光了,烧灭了,不如让他自己去找能让他燃烧的人。

他生来是飞蛾,是沉默的小孩,是忧郁的青年,是那个平常的朋友,是一笔带过的配角,默默消失的名字。是书页里夹着的一片枫叶,天长日久褪了色,仍然在那里等着那个翻开书页的手。

他是松柏,可惜许朗喜欢梅花。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郑敖这一找,竟然找了那么久。

夏天结束了,录像中发现一辆李家的车,只是下一个收费站就消失了,王娴传了消息给郑敖,郑敖沿着南下的方向找了半个月。

线索最后断在了那个收费站。

郑敖一直在找,找过九月,找过中秋,找过圣诞,找过除夕。北京又下起大雪来,世界都埋在了雪里。

大年夜,他一个人坐在桌边,两个位置,喝了一杯酒。

他不知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个人很担心他是不是一个人在过年。然而去年的除夕他并不觉得凄凉,因为第二天就能去李家拜年了。

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举目无亲,又该怎样过年呢?

晚上他睡不着,把许朗的衣服找了出来,印象中许朗冬天总是穿得很多,他是很怕冷的人,冬天身上总是凉的。他走的时候没有带走郑家任何东西。

郑敖一直没有和人说过,夏天他喝醉那晚,做了什么梦。

他又梦见了李家。

很多人,李貅,李祝融,夏宸,所有人都在,他一直在找,一直在找,找到了许老师,然而他的手上牵的是另外一个小男孩,漂亮的,机灵的,像宁越,却不是许朗。

不是许朗。

他抓着许煦问:“许朗呢?你把许朗藏到哪里去了?”

许煦不说话,所有人都不说话,他翻遍了所有的地方,屋顶,阳台,床底下,书房,花房,被子里面……

没有,都没有!

梦里他变得那样小,他很累,仍然在固执地找,他揪着那个小男孩的脸,想看出这是不是一个玩笑,他推搡着许煦,大声骂他,激怒他,甚至打他,他要他们把许朗交出来,许朗是他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许朗会遇见他,会爱上他,会对他好,会陪他走过十多年……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有眼泪。

他知道这并不是噩梦。

因为他确实已经失去了许朗,就像从未得到过那样。

他开始热衷于搜集许朗的照片。

他在许朗的学校,许朗的公司、同事、还有李家那里搜集许朗的照片。他找到了许朗当年的孤儿院。

他看过许朗当初被放在孤儿院门口的样子,他看过许朗小时候被李貅在脸上画了乌龟的样子,他看见许朗戴着红领巾在红旗下发言,他看见班级春游,许朗坐在草地上,笑得那样开心。他看见许朗大学在做习题,他看见许朗在公司加班到很晚,看见许朗在他自己的小隔间累到睡着,他的侧脸一如记忆中那样。然而他伸出手来,却只能摸到一张冰凉的照片。

他错过了那么多的许朗,再也没有找回来的机会。

李貅开始掌权的时候,郑敖的公司已经不需要他坐镇了。

但他仍然很忙。

他渐渐变成了没那么热闹的人,他不再像他父亲,也不像原来的他,他的眼中多了点别的东西。公司里走了很多人,又来了很多人,他们给他起了外号,也会有各类人来表白。他仍然优秀,只是渐渐沉默了。

他倒是和王娴成了朋友。

王娴喜欢许朗,他知道。

他们曾经一同喜欢过那么好的一个人。

许朗走后的第二个冬天,关映去世了。他送她回关外,和她的父亲兄弟葬在一起。

他在回来的车上,看见铺天盖地的大雪,天地间一片苍茫,那瞬间他忽然想,许朗现在会在哪里呢?他那里有没有下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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