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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9) (第2/2页)

“别碰我!”我使劲把手腕往回拖,整个人挣扎着往后退,我听见我的声音,我几乎是在尖叫着,像濒死的动物一样,我努力想逃离开,我似乎踢到了他,我几乎失去了理智,挥舞着手臂想赶走他,我的手指似乎抓到了他的脸,我碰到了温热的液体。

他闷哼了一声,然而还是抓住了我手腕,用自己的体重把我压住,擒拿技里有很多会造成伤害,他有点投鼠忌器,我的手打到了床头灯,他握住了我的手。

“小朗,别怕……”他轻声在我耳边说话,似乎带着一点痛楚,又似乎是我错觉:“别怕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会伤到自己的,放松,小朗……”

我渐渐平静下来,也许是挣扎得累了,我有点脱力地躺在床上,把脸侧在枕头上,我不想看见他的脸。

他等到我终于安静下来,才起身用被子把我裹住,然后站在地上,背对着我把衣服穿上。

他把房间的窗帘拉上,把灯关上,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我听见他叫管家送饭进来,管家惊叫了一声,我听见类似“受伤”之类的词语,他冷冷地叫管家闭嘴。

我蜷在被子里,身上仍然在一阵阵地发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只不过是性而已,苏律师说,成年人都会有这个需求,这是和爱分开的。我知道,我也在渐渐理解,我甚至一直在劝我自己说这是个人选择,郑敖没有伤害谁,这是他自己的态度,外人无权干涉。

但我厌恶这种感觉。

我讨厌单纯的性,生理的发泄,我最厌恶的,是他像对待他那些床伴一样对待我。感觉来了,各取所需,爽完就各自散开,穿上衣服,像动物披上人皮,又是陌生人。

有时候,他晚上和我睡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觉察到,尤其是他抱我抱得很紧,总会碰到。

我以为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就像我有时候早上起来也会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对我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他并不爱我。我甚至不在他愿意上床的那种人里面,他长得太好看了,床伴至少都要接近这个水平。

我以为他对我是朋友的依赖。

结果他也想和我上床,单纯**发泄,不带一点感情。

我觉得恶心。

时间还很早,我渐渐觉得饿,管家亲自送了饭进来,目不斜视,他走的时候大概会踩到我的衬衫。

他是怎样看待我?

是不是跟我以前看待郑敖的那些床伴一样?

太可笑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都知道郑敖对我没有兴趣,只是习惯了我的陪伴,现在的所谓囚禁,也不过是霸道和自私而已。

但看管家这副毫不惊讶的样子,看他发现王娴靠在我身上之后朝郑敖打报告的速度,看他对我的态度。

郑偃,他,叶素素,李貅……

他们大概以为我跟郑敖早就上过床了,李貅当初问郑敖,说“这算妾呢?算偷呢?”实在是再真实不过的写照。

他马上就要和叶素素订婚了,他还想和我上床。等到他真的结了婚,我还被关在这里,哪天他兴致来了,和我上了床。

这不就是妾么?

我四岁开始读书,从孤儿院读到李家,我小时候,奶奶照着爷爷留下来的书教我仁义礼智信,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坦坦荡荡,不许欺负女孩子,要尊老爱幼,以后成家立业。

最后我落到这步田地

我不想再想了,疲倦地缩进被子里,用手掌盖住了脸。

我闻见了我手指上的血腥味,我知道他流血了。

他跟我说,我们之间本来就是应该动手的。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终究是躲不开流血的。

53珍珠

郑敖晚上没有回来睡,他大概也知道我不想跟他一起睡了。

我很疲倦,没失眠,只是一直睡得不安稳,觉得冷,做了一晚上支离破碎的梦,第二天早上醒来,天还是黑的,窗外刮着风,冷得让人不想起床。

我穿了衣服,自己慢腾腾爬起床,房间里这么黑,外面却已经亮了一片灯。郑敖向来养尊处优,睡觉不能见一点光,郑家人也都惯着他。佣人们在饭厅里穿梭着摆放桌椅,把剪来的花插在花瓶里,一个个动作轻得像猫。门外还是黑的,廊下亮着灯,我想时间还很早。

管家看见我,怔了一怔:“许先生早。”

我对他恭敬态度后藏着的东西已经有所领教,朝他点了点头。

“许先生不睡了?”他带着点揣测地问我:“先生的早餐还在准备,我让厨房准备两份吧。”

“郑敖昨晚睡在哪?”我问他。

他态度很平静:“先生睡在书房。”

我偏头看,昨晚打碎的梅瓶已经无影无踪,那个位置上摆上了一盆水仙,花苞上带着露珠,佣人们正在摆早餐,目不斜视,似乎对我们的交谈充耳不闻。

我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这个地方。

如果我被关上十年二十年,他们大概也会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恭敬地叫我许先生。就算是在叶素素进门之后,他们也仍然是这样,眼观鼻鼻观心,像完全没有思想的机器人。这个地方看起来这样舒适,这样温暖,但是它是个囚笼,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郑敖为我准备的狱卒。

我转过了身:“等他走了,再叫我出来。”

上午我找到一本费曼的中译本,在书房看,我早餐只喝了一碗汤,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总觉得胃有点不舒服。

我是听见外面有声音,才出来看的。

我先听见的是管家的声音,他的语气很恭敬,但是很明显的,恭敬里是十分坚定的拒绝态度:“……就算是王先生来,这个书房也是不让进的。”

“这个书房里根本没有重要资料,”王娴的声音已经气得发抖:“我知道许朗就在里面,你们有什么资格关着他,他又不是你们的犯人!”

她性格还是太绵软了点,没有这种出身特有的骨子里的骄矜,做不出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这种出格的事。换了叶素素,别说被一个管家气得发抖,只怕管家先要被她吓出心脏病来。别的不说,光是当初踹开书房门的那一脚,就很有侠女风范。

我推了推门,管家没有锁门。

王娴一看见我就跑了过来,外面这样冷,她仍然是昨天那个穿法,换了身冬裙,墨蓝色,衬衫领,头发不知道是用什么弄卷了扎起来,很有青春的感觉。

管家双手搭在一起,态度十分微妙地朝我点了点头:“许先生,外面冷,先生走之前吩咐了不能让你着凉,你还是在书房里休息吧,有事情叫我就是。”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连书房都不能出了?”我反问他。

我爸是个很温和的人,李家的气氛不比郑家,人多,光是李祝融父亲那一辈就有三四房,勾心斗角得很,李祝融虽然搬出来住,佣人却都是李家带出来的,有时候嘴脸非常难看。我爸从来不跟他们计较,都是李祝融知道后狠狠收拾了他们。

我却做不到和他一样淡定。

大概我骨子里没有那种温和从容,也大概是因为我温和过,但是却没有李祝融这样的人在后面撑腰,所以只能自己来当这个恶人。不过这样想想也好,我当了李祝融,就能保护更多像我爸那样的人。

比如王娴。

管家大概也想不到我会这样针锋相对,态度还有点转换不过来:“我只是觉得这种天气,让许先生安心在房里看书比较好。”

“那也轮不到你来决定我能不能见谁。”我懒得和他打太极:“你要是闲得慌,想毛遂自荐当我的牢头,就让郑敖亲自来告诉我。不然就安心做你自己的事!”

大概我的话实在太凶,管家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嘴唇发着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了句“我去看看厨房准备的点心……”有点踉跄地走掉了。

其实我并不想这样斥责一个老人家,尤其是他当初还以为我和郑敖分手了,在我衣袋里给我塞了点打车的钱。

但这世界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的针锋相对背后都是深仇大恨,没有那么多一眼就能看出的孰是孰非。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立场冲突,是各自都觉得自己有道理的价值观的对立。

也许在管家看来,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养子,凭我自己也许永远无法过上现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生活,男人和男人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事,郑敖能这样迁就我,养着我,已经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还背着郑敖招三惹四,他有义务站出来阻止我,对大家都好。

所以我根本没办法跟他解释,为了让他不影响到旁人,我只能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

还好王娴没有被吓到。

她穿得这样薄,我赶紧把她带到房间里来,两个人坐在壁炉前面说话。

我原来以为她不会今天就过来,小女孩子脸皮薄,昨天在我面前哭了一场,大概好几天都不好意思见我。

“今天不上学吗?”我问她。

其实她以后应该也是要出国读书的,和叶素素一样,高三下学期一开学,去哪个大学都联系好了,学校都不用去了。但王娴大概是自己喜欢读书,还照常去上课。

“我跟老师请了假。”她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声。

我看她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也没有再多问,拿了一本书给她看:“这本外国故事集很有意思,大概是哪个大师随手翻译的,风格很特别。”

她安静地接过去看,她的头发很软,大概也是脾气很好的人,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坐着看了一会书。

她看完几个故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忽然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啊。”我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这里……”

我狐疑地摸了摸脖子,不痛也不痒,没有伤口,正在找能够当镜子用的东西,她已经低头打开了她自己的书包,默不作声地递了一面镜子来。

小巧的圆镜面上,我的脖子右侧有一大片深红的痕迹,比蚊子咬的要大一点,透着一点紫,说是淤痕,又不痛不痒,我对着镜子研究了许久,用指甲掐了掐,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大概是过敏性紫癜吧,”我皱着眉头,猜测道:“但我好像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啊……”然而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脑中忽然闪过了昨天郑敖在饭厅里对我做的事。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那一瞬间,我的脸都快烧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脸红,只是一股热气冲上了脑门,我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王娴仍然平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清澈乌黑,坦荡无尘。

“我,”我结巴了一下,然后连忙把那面镜子还给了她,控制不住地用手挡了挡自己的脖子:“我回头问问郑家的医生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做贼心虚,我总觉得王娴已经看穿了,总之我已经不敢和她对视了。

她总算不再看我,然后把镜子收了起来,继续看自己的书。

我其实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只想快点找个理由离开,找件高领衣服穿上,在房间里躲一天,连午饭都不要出来吃了。只要想到我刚才顶着满脖子的这种东西义正言辞地跟管家吵架,我就恨不能摔两件东西发泄一下。

只能希望管家是个正经保守的老人家,不要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那个,”我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坐不住了,和王娴说道:“你今天有要问的功课吗?”

王娴安静地摇了摇头,她的态度越发让我心里没底了。

“那今天就这样吧,”我搭讪着站了起来:“我等会还有点事,我们明天再说吧,这本书你喜欢可以带回去看。”

她站了起来,默默地把那本书收进书包。

“我明天不能过来了,”她低着头说:“我要陪素素去试她订婚的衣服,是私人订制的,已经做好了。”

“哦。”我心里抽紧了一下。

她忽然抬起头来。

“听说郑敖也要过去,”她说:“明天不仅要试衣服,还有很多订婚礼的细节要两边商量一下,叶家的长辈是希望在郑家办。”

“哦,是吗。”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

她不再说话了,却又站着没动。

我也不好就这样走,也站着等。书房里插的是红玫瑰,红得发黑,和紫檀家具的色调很搭,香味浓且暗。墙上的自鸣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忽然问了句:“昨天郑敖打了你吗?”

“没有啊,”我隐约猜到:“为什么这么问。”

“这里的消息传得很快的,”她说:“我们两家住得近,佣人也会私下传些消息。”

我有点想笑,又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我一直说郑敖生在荆棘丛,长在荆棘丛,却从来没有切身体会这意思。现在才稍微有了点体会。

“他没有打我,只是一些小争执而已。”我不想让她担心,跟她解释:“郑敖的性格有点霸道,不太讲道理的,你看他把我关在这里就知道了。但他也只是关着我,没有虐待我什么,你不用担心。毕竟我和我爸也是李家人……”

王娴“哦”了一声。

话都说清楚了,她也不再问了,把书包背上,走出门去,我也拿了两本书,准备回去看。

我照例送她到门口,再远我也送不了。雪都化了,郑家道旁种的是名贵的藏红花,浅蓝深红,开在草地上,十分好看,她走在前面,背着书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背影有点悲伤。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

周围没有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连忙快走两步跟上去:“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我,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眼睛里已经是满满的眼泪,她张了张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我有点惊慌失措,连忙在口袋里翻纸巾……

她哭着跟我说:“许朗,你和我结婚吧。”

54长辈

我怔住了。

“怎么突然这样说?”我笑着问她,又怕这态度被她误会为取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摇头。

“你在这过得不开心,不是吗?”她眼里噙着眼泪看着我:“跟我走吧,我爷爷很喜欢我,如果你跟我订婚,郑敖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先不论她爷爷会不会答应一个无名之辈娶他的孙女,我的原则,也不允许我为了逃出去而把一个小女孩子的未来当做跳板。

“你还太小了,”我跟她解释:“你不知道婚姻是什么意思,你以后会遇上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你也喜欢他,两个人有了爱情,才能结婚。这必须是唯一能让你步入婚姻的原因,而不是出于别的考虑。”

“可是我喜欢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虽然声音并不响亮,甚至眼睛里还带着眼泪,却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一往无前。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跟我走吧,”她再次请求:“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没关系的,你可以去找自己喜欢的人,但是你不要留在这里了,郑敖对你太坏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坏的人,他都要和素素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关着你……”

连她都看得出来。

“听着,王娴,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了我好,”我看见有佣人端着东西在往这边看,拉过王娴,知道我们得尽快说完了,也顾不得自己的语气:“但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首先你现在年纪还太小,你要到长大之后才能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记住,你是个好姑娘,你会遇见真正的爱情。其次,你的方法也并不可行,你自己也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但是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在这里呆太久,我会自己想办法出去……”

我的语速很快,我不知道王娴听不听得进去,但是我们没时间了,管家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想一定是有人跟他报了信。

我抓住了王娴的手臂。

“听着,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出去,就帮我这一个忙。去找关映,知道吗?去找郑敖的奶奶,告诉她,许朗问她:想不想当吕后。只要你把这句话带到就行了,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王娴显然也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的管家。

“走吧。”我放开了她的手。

她又看了我一眼,带着哭腔说:“许朗。”

我朝她挥了挥手:“再见。”

管家已经走了过来。

“许先生。”他仍然是态度很恭敬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身整齐的西装。

“严管家。”我看着正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的王娴。

“关于客人的问题,我刚刚已经和先生通过电话了。”管家不急不缓地说:“先生说,以后如果是普通客人,不需要通报,如果是像王娴小姐这样的特殊客人,需要先打电话问过他。”

我转过头来,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一脸正气,没有说话。

我回到房间,换了身高领衣服,一直坐到了晚上。

晚上郑敖回来了。

他算是愈合能力比较好的,脸上的伤口似乎涂了药,并不明显,只是隐隐看得出一道红色的印子,从眉骨划到了脸颊,不知道眼睛有没有受伤。

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喝汤,说这两天在融雪,外面冷得很,让我注意保暖。

“叶素素的礼服选好没?”我问他。

他垂着眼睛给我舀汤,不说话。

“郑敖,我先以为你关着我是出于自私,”我跟他说:“现在想想,你可能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对我非常不好,我不会愿意跟你在一起。所以要关着我,不让我和别人接触,这样就只能和你相处了。你觉得自己这样很聪明吗?”

郑敖看了我一眼。

“这是唯一的方法,不是吗?”

“你心里很清楚是不是。”我反驳他:“这世界上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你对一个人好,他才会对你好。是你自己决定要另辟蹊径的。”

他放下了碗。

“要是我学会了怎么爱一个人,你会留下来吗?”

他眼神这样真诚,几乎带着点悲伤,我简直要相信他。

可是我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郑敖,爱从不需要学,你要是真爱一个人,就会自觉地对他好。”你就不会和别人结婚,不会在乎自己的付出有没有回报,不会想着把他关起来,不让别人有对他好的机会,这样就不会反衬出你对他有多坏。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的眼睛在说,他已经对我很好了。

但他是郑敖,出生在无数人的期盼之中,从他出生开始,他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告诉他,在教他:你是郑敖,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有最好的容貌,最聪明的脑子,所以你也可以有最骄矜的态度,最难伺候的脾气。你不需要对任何人好,你不需要爱任何人,因为这个世界爱你。

只是我不再原谅他了。

他怎么会爱人呢?爱的姿态那么低,他却被捧在那么高的位置上,除非他自己愿意跌到尘埃里,否则谁都无法教会他。

我不会等了。

我们是死局。

春天到了。

各种花都开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所有植物都在发芽,连着几个大晴天,屋檐上最后一点雪都融干净了,管家指挥着佣人把各种冬天的衣服用具拿出来晒,整个院子都简直是一片奢侈的海洋,油光水滑的紫貂,白得耀眼的狐肷,玄狐,各种精致的小金器,冬天整套的景泰蓝茶具,据说这些东西里很有一部分是关映陪嫁和后来收藏的,看来关家的品味确实很有问题。

我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回廊里晒太阳,羊绒毛衣晒得暖融融的,我昏昏欲睡。

我很久没见到新的客人了。

据说和叶家订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阴历三月十七,还有两周不到了,虽然是在酒店招待宾客的,但长辈们都会到郑家来,叶素素也要过来给关映磕头。

订婚是件大事,至少我从小到大,还没听过这些人家里哪家订婚之后悔婚了的。宁越的小叔,据说有个上海的女朋友,那么情深似海,还不是和叶家的人结了婚,现在两个人各玩各的。据说他在外面连孩子都生了,就是不知道那个和他一起留学的女人没名没分地跟着他,是什么心情,那个孩子长大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也许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也说不定。

我和郑敖已经很久没有话说了。

不知道是心情问题还是感冒了的缘故,我这些天一直有点没精神,好像总也睡不够,经常一醒来都快到中午了。平时也有点懒洋洋地不愿意动弹,他和我说三句我都懒得回一句,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闲下来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坐着,不说话,陪我晒一会太阳。

订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

有时候郑敖看着我,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最终也没有说。

他有他的骄傲。

我也有我的。

订婚前三天,定制的衣服送了过来,他站在镜子前试穿,管家一脸“先生终于长大成人”的表情在旁边看着,我在床上看书。那套衣服确实很合身,翻领的西装,肩背线条都非常好看,他的身形修长,只要头微微一昂,就显得高傲又矜持。

睡觉前,他问我:“许朗,你是不是不想我和叶素素订婚?”

我没回答他。

我知道他在等我一句话,他希望我说不想,他希望我回应他,他是这么聪明的人,做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

但真正的爱,本就是毫无来由的。当年我爱他,对他好,就从没问过他想不想,爱本就是这样,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他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我最近在看鲁迅,书里说人性,说奴隶的思维就是,主人本来要打你五十鞭子,现在大发慈悲只打十鞭了,奴隶就感激涕零,觉得这是好主人。

他自己要和叶素素订婚,现在又希望我来阻止他,给他一个彰显真爱的机会,然后我大为感动,前债一笔勾销,连他关我这几个月也当做一段小插曲。

可惜我做不到这样大度。

订婚前两天的晚上,管家已经把东西都准备齐了,正在热火朝天地布置,佣人在他的指挥下像鱼群一样穿梭,到处都是好东西,厨房里更是不断地有空运过来的食材送进去,我也沾了点光,早餐喝了碗燕窝粥,算是提前吃过订婚宴了。

我穿过回廊去书房的时候,才知道管家哪来的这么大的干劲。

我遇见了关映。

半年时间,她似乎苍老许多,但美人就算老了,骨架仍然在,外面已经有了太阳,她仍然穿着一件墨蓝色的大衣,领口蓬蓬的黑色皮毛,大概是貂,头发盘了起来,发髻里有一丝丝的银色。春天已经来了,她身上却仍然是一身冬天的肃杀之气。

哀莫大于心死。

但管家显然是没看出这一点,仍然十分起劲地跟她报告自己的英明部署,这些天相处下来,我觉得管家真是个活得简单的人,他只希望郑家好好的,长幼有序,其乐融融,大家一团和气,逢年过节,他抖落一身本领,办得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让主人满意,佣人们叹服,就是最好的。

但关映显然已经没有当个慈祥长辈的心思了。

她的脸结着冰,看见我的时候,那双眼睛终于抬了抬。

她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

“你好啊,许朗。”

55交易

我其实一直有点怕关映,从当年她还年轻的时候就怕起,我并不怕精明的人,我奶奶当初也是个精明的老太太。但关映并不是精明,她身上有让我惧怕的东西。连对她亲儿子郑野狐都可以下手算计,如今郑野狐不在了,她眼里的锋芒更盛了。

我并没有后退,而是迎了上去。

“郑奶奶好。”

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把手伸了过来。她的手冰凉,瘦到了极致,十分苍白,像冬天干枯的树枝,隔着衣服,我仍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今天天气不错,陪我在园子里走走吧。”她似乎在跟我说,眼睛却在看着管家。

管家丝毫没察觉到现在的状况,开心得很:“那就麻烦许先生了。”

人能活得这么单纯,也算是一种福气。

我点了点头。关映仍然看着管家。

管家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让他一边去呆着的意思,连连答应:“好好,我去厨房看看,许先生有事尽管叫我。”

关映神色冷冷地看着管家离去的背影。

外面阳光这么大,她却让我从心底觉得冷。她是个复仇者,我知道,把她拉进来会毁掉一切,就好像下棋的时候可以适当听从围观者的意见,却不能叫来一个疯子,把棋盘打得粉碎。

她就是那个疯子。

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的日子太难了,难到身为旁观者的王娴都愿意和我结婚,只是为了把我从这里救出来。

是郑敖先破坏规则的,不是我。

我们坐在一间靠近后院的耳房里说话,雕花槅门透进阳光来,外面是三月春阳,屋子里却冷得好像还是冬天。

关映坐在我对面,她的仪态很好,就算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仍然是高傲挺直的样子。她的眼睛给人的压力太大了。

“王娴说你有话要跟我说?”她眼睛直视着我。

我不太确定王娴传话给她是怎么传的,毕竟“吕后”这个比喻太明显,王娴那么温柔的女孩子,大概不好意思对长辈这么说。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来了——在这个当口,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郑敖是什么“关系”,郑敖又即将订婚,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我找她是干什么。

但我还是没办法主动说出来。无论如何,主动和一个举止得体的长辈提及如何暗算她孙子,总是有点难开口的。

“我在郑家呆了这么久了,”我斟酌着用词:“想必您也知道我的处境……”

“如果你是指望我给你撑腰,就不用想了。”她态度高傲地打断我的话:“我没空管郑敖床上的事。”

自己知道别人这样看自己是一回事,别人当面提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我不过是自取其辱。

交易就是交易,讲什么礼节呢。

“那我就跟您直说了吧,”我抬起头来,直视着她:“我希望您帮我逃出郑家。”

她挑起一边眉毛,探究地看着我。

我平生最怕这样像X光一样把你照个通透的目光,好像要看穿你的皮肤,看透你的骨头,量出你到底有几斤几两,然后嗤之以鼻。

但我不能说话,交易就是交易,再劣势也是交易,她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我要是上赶着把自己手上的筹码都亮出来,那就成了抛售了。

何况我知道她也并不潇洒,她没多少实权,和我一样无路可走了。而且她也和我一样,不能再拖下去了,只要叶素素一进了门,联姻的事板上钉钉,郑家上下全部服服帖帖,她就别再想掀起任何波澜。

等我被她看得寒毛都竖起来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你准备拿什么跟我换呢?”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跑了之后,郑家和李家的关系会更僵,郑敖一定会找我,你就有了机会。”我告诉她:“最重要的事,我知道你可以用一个人来取代郑敖。”

“谁?”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苍白的手指抚摸着自己袖口的黑貂,我摸不准她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故弄玄虚。

“郑敖的儿子。”我说了出来:“我知道他在哪。”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有什么用,奶娃娃一个,我们孤儿寡母,不是案板上的肉么?”

我听得心惊。

她果然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她知道,但是却不插手,默不作声地把那个孩子放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就算被虐待,她也无动于衷,因为那只是颗棋子,没有长成,就不算她的曾孙。

而且,听她话里意思——孤儿寡母,是对郑敖动了杀心。

我想,她这辈子,大概也就对郑野狐真正付出过母爱和亲情。

可惜郑野狐伤了她的心。

“你可以等到郑敖把局面全部稳定下来,再动用到那个小孩,”我强迫自己像谈论一颗棋子一样谈论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子:“你甚至可以等他长大,再接他回来。”

“先不论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关映仍然在不急不慢地摸着袖口,嘴角带着冷笑:“等郑敖把局面稳定下来,还有我站的地吗?”

郑家父子的嘴都像极了她,笑起来总让人觉得冷。

“所以你要和我合作,”我跟她说:“你可以拿我来威胁郑敖,我会给你一些东西,等我逃走之后,你可以拿这些东西来威胁郑敖。”

“你觉得他会为了你受我威胁?”关映眼里满是轻蔑。

“你孙子关了我两个多月也不肯放我走。”我毫不示弱地回答:“拿我的命来威胁至少比拿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更有用。”

关映真是女中豪杰,我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反应竟然不是扇我两耳光,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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