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英雄式的努力 (第2/2页)
“不打行吗？总不能永远活在美颜相机里。”梦露说。
照片的诞生传授了一种新的视觉编码过程，改变、扩大了人们对值得看和有权看的事物的界定。它是一种语法，更是一种观看伦理。桑塔格预言了我们将如何沉迷于理想化的生活，并更多地通过镜头而非现实来审视自己。某种程度上我怀疑她的预言中甚至包括了美颜相机。那些带有美颜和滤镜等功能的手机应用，提供了极大便利，使得只需几步简单操作，几乎人人都可以自行通过后期来美化自己。
一度我也险些沉迷于美颜相机无法自拔，因为它完全解决了“医者不自医”的难题。通常别人为我拍照很难令我满意，然而自己拍又太麻烦，需要多次在位置上和相机间往返调校，美颜相机则极为方便，尤其经过滤镜磨皮、遮瑕盖斑等种种自动化处理，拍出来的人可以粉嫩一如十六岁。然而新鲜劲一过，终究觉得虚假，又担心自我欺骗久了，难免对自己失去正确判断。
尤其，担心它导向一种错误审美，似乎只要皮肤没有瑕疵、皱纹就是好的，还要脸够小，下颌线足够清晰，不能容忍一点不完美——就如同梦露在医美路上越走越远一样。她自己说，现在的她，估计她亲妈都认不出来。并非她一次性做了什么大规模的整改，而是这些年间一点点的改变，今年是眼睛，去年是鼻子，看哪里不顺眼觉得不理想就去动一下，导致了最终整体的变化。我想，这又是一个忒休斯之船式的千古谜题——一点点换过，到最后没有地方没换过的梦露，还是梦露吗？
也许这就关乎对一个人的定义。究竟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是梦露？这个身体是梦露，还是内里的灵魂？
去年被梦露拉去打完除皱针，一周后看到自己平整光滑的额头与眼角，我也是美滋滋的，自觉确实更显年轻了。然而我也在想，究竟是我不能接受自己的脸爬上纹路，还是其实被社会和大众所绑架，遵从他们的审美？
我在巴黎和尼斯见到的女性，几乎没有在意年龄与衰老的，她们任凭皱纹与斑点在皮肤上肆虐，烟不离口，然后却对饮食极为挑剔，十分严格地管理着身材。无论多少岁，纵然脸上沟壑密布，她们依然穿着时髦的洋装，身姿挺拔，优雅迷人。我欣赏这种坦然与自信。
然而梦露说，“那是法国。法国女人能活得那么淡定，是因为有法国男人宠着。你让她们换中国男人试试？只要中国男性的审美一直还是幼白瘦嫩，我们就得往那个方向靠，除非你不想找男人。”
所以终究，不是我接受不了皱纹，而是被现状绑架。
“打吧。”梦露劝我，“总归年轻靓丽不吃亏。别说找新欢需要，就算你和齐世德一起，也多几分胜算。”
“他倒不介意这个。”我说。
“怎么可能？他说你就信？”
那时我们刚在一起不久，有一晚在我公寓，“激战”结束后躺着聊天，世德情话绵绵，说会爱我迁就我一辈子，哪怕到我白发苍苍。我自然不当真，不以为意道，“有些人说情话，就跟人吃了东西要排泄一样，只是生理反应。说不定你对谁都是这一套。何况，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你能接受？”
那时我还没多在意他，所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十分我行我素。世德强调我怎样他都能接受，而且刚才那些话他只对我说过。见我仍是不信，他便让我拍下来做为他的承诺，我便老实不客气拿起手机，打开摄像模式。他没有闪躲，依旧斜靠床头，而且全裸着，还淡定问我，“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告白了。”我想那时他对我是全然敞开与信任的，不怕暴露于我的镜头前，而现在，他似乎一直在回避我的镜头，乃至目光……
我简单调好参数，把取景框框在他上半身，又忍不住向下移了移，堪堪在他耻骨上缘。胸肌好看，腹肌也好看哪。
“好，开始拍了。”
我话音刚落，世德便深情款款对着我和我的手机镜头说起来，“宝贝，我爱你，不管是你的优点、缺点，不管你现在、以后、还是满脸皱纹的时候，我都爱你，爱你的一切，我会包容你一辈子，迁就你一辈子。”
“宝贝是谁？”我在镜头外说。
“你。”
“我是谁？”
“我亲爱的嘉叶，莫嘉叶。”
“包括我的各种敏感呀，小心眼儿呀什么的，这些都会包容迁就吗？”
“会啊。”
“你确定？”
“我确定。”
“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变，一万年也不变。”
若非梦露的话，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一出。真该找出这条视频发给世德看，他当初怎么说的，还说爱我的缺点，包容迁就一辈子，现在呢？啪啪打脸。
但是或许可以确定，世德是真的不介意爱人的衰老吧？我埋怨他让我笑得太多笑出许多皱纹，他说那有什么，丝毫无损于我的美丽，还让我不要再去打除皱针，担心人为干预不好，怕有后遗症。以及，他曾经那么担心我得阿尔兹海默症，怕我遗忘他，还说即使我不再认得他他也不放弃，会像电影中那样照顾我，一点点帮我记起……我们还深度探讨过疾病与死亡……
“如果有一天我得了会很痛苦折磨而又治愈无望的疾病，我不希望拖累任何人，耗费时间金钱为我拖延死期。我绝不忍受痛苦苟延残喘，宁愿周游世界死在哪里算哪里。”我说，“生命只需好不需长，如果只能痛苦地活着，我宁可选择自尽。”
他说，“我一直也是这样想。宁愿生命短暂热烈地燃烧。一旦不如所想，我宁愿死掉。”
……
然而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就像如果你花费太多时间通过别人的图片看世界，你可能会开始相信你所看到的一切。但是，这些图片不是现实，它们经过编辑，是别人希望你看到的世界。所有那些誓言、承诺、美丽且好听的话也是如此，它们只是别人希望你听到和相信的而已，并不是现实。
尤其对世德而言，一切都是欲望，没有什么真实不真实，他不过说了那个时候能满足他的欲望、当时应景的话而已。真实对他来说，不过一团可以任意塑造的橡皮泥。
“好，周一休息我可以去，如果你也抽得出时间，就约周一。”我对梦露说。
还不到我可以放任自己皱纹丛生、优雅老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