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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惆与怅 (第2/2页)

一会儿,她抬直身体往前走了一步,她一手托着她的腮帮子,她斜着眼珠子瞄着叶家院里的三张酒桌子,然后,她低头扫视着在坐的每个人的脸,她不认识那个高高在上的棉纱厂的日本女人,她以为那个日本女人与灵子母亲一样可以随便践踏,她撇了撇嘴唇,她踮着脚后退了一步,她的身体靠近那个日本军官,“吆,皇军呀,她们都是叶家的亲戚,也是朱家的人,他们朱叶两家就像穿着一条裤子,那一些,那一些在坐的日本人是不是真的是你们日本人呀?俺看不像!他们都是故意穿着你们日本人的衣服哄骗皇军……你们可要睁大眼睛呀!”

翻译官急忙把刘香娥嘴里的话翻译给那个日本军官。

那个日本军官皱皱眉头,他的嘴巴怒了起来,心说,眼前这个中国女人脑袋是不是有病?怎么满嘴胡说八道呢?

突然,那个棉纱厂的日本女人站了起来,她快步走近刘香娥,她举起她的巴掌朝着刘香娥的脸左右开弓。

刘香娥做梦都没想到有人会突然跳起来打她,这个亏她可从没吃过。她一边捂着被打疼的脸,她一边龇牙咧嘴扑向那个日本女人。

酒桌旁边的几个日本浪人齐刷刷拔出腰里的长刀直奔刘香娥,刘香娥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倒地而亡。

日本军官没有料到事情来的这么突然,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刘香娥就倒在了他的脚下,瞬间从刘香娥身体上冒出几股血水,血水蔓延,他连连后退。

在场的所有人中国人更没有料到日本人杀人如杀一只苍蝇,他们杀人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柳巷子的邻居吓得魂儿都飞走了。

那一些拿刀的日本浪人还朝着刘香娥的尸体呸了一口,然后,他们嘴里继续说笑,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抓起衣襟擦擦滴血的刀口,一边坐下继续吃菜喝酒,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在日本鬼子闯进叶家院门时,新丽就把新菊新新拉进了书房,她把书房的门从里面关上了。她把眼睛透过窗户,院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她吓得全身哆嗦。

“俺要出去吃肉!”这是新菊和新新嘴里的话。

“那个,那个吴莲后母被鬼子杀了,你们不要吆喝!院里都是鬼子!”新丽扭脸看着新菊和新新,她用低低的、颤抖的声音嘱咐新菊,“你护着新新,不许他嘟囔!”

“鬼子?吴莲后母死了?!”新菊吓得全身瘫痪。

一旁的新新急忙闭上了嘴巴。

这时,楼下院子里传来几个日本浪人和那个日本女人旁若无人的欢笑声。

“她是一个妓女!”灵子母亲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刘香娥,她压低声音对她身旁的那个日本女人说,“为了钱她什么都可以做!”

那个日本女人点了点头,她又撇了撇嘴角,她一边抬起她高傲的头直视着那个日本军官,她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刘香娥的尸首说,“她是一个妓女,你们为了一个妓女浪费宝贵的为天皇效力的时间吗?”

“对不起!”日本军官向那个日本女人深深鞠躬,他嘴里一边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一边抬起手向叶家门口外面挥了挥。

站在叶家门口外面的二十几个日本士兵迅速排好队,慢慢转身走了!

朱老头摸摸他“蹦蹦”跳的胸口,他又斜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刘香娥,他急忙喊来他的姑爷,“快,把她拉去水清沟扔了,别扫了大家的兴!”

刘香娥被拉走了,叶家院子被马来福带着几个邻居打扫的干干净净。大家又在朱家老大的吆喝声里继续推杯换盏!

刘香娥就这样死了,她唯一带走的是她的一身精美的衣服,那身衣服也被拾荒的人扒走了,可以说她一丝不挂地死了,她的尸体被水清沟的水泡烂、泡臭,狗都没有吃。

刘香娥的死是一个突然,更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大家只想吓唬吓唬刘香娥,让她以后闭嘴,或者让她自己去妓院工作,没想到她自找没趣,她竟然敢与面纱厂厂长的女儿较劲,她死的稀里糊涂。

一个星期后,刘缵花回到了叶家。

四月份的天气已经暖和,樱花已经落败,它的花瓣被风带到了街道上,被人力车压得稀碎,被脚步踩的失去了灵魂。灵子家的樱花树也只剩下了绿色的叶片,还有杂乱无章的枝条。空气里只留下樱花浅浅的气味在徘徊、在彷徨、在焦虑、在春风里慢慢变成了灰色,被一阵阵风卷起吹落,摔成了粉末,魂飞湮灭。

黄丫头在院里追着樱花的花瓣,溴着樱花渐渐远去的残喘气息。

英子在书房里写字,她的胳膊肘下压着一些彩纸,刘缵花坐在英子的对面,她看着英子认真的样子,她笑着点点头,她顺手抓起旁边针线盒里的一件夹衣,衣服袖子已经破碎,她认真缝着,这是新新的一件衣服,“男孩子啊就是调皮,衣服碎的快。”刘缵花嘴里絮絮叨叨。

“舅母,您看看可以吗?”英子举起她手里的彩纸,彩纸上有八个字:驱逐倭寇还我山东。

英子的字体很美,可以说精美又小巧。

“写大点!你人长不高,字写不大!”

“不是的,不是这样!”英子不好意思地狡辩。

“不是?邱先生的字就很大,他人长得高大,不是吗?”刘缵花故意逗英子说,“写大字长高个,姑娘!”

“舅母,这么大的纸只写这八个字太浪费,如果能多写几行就好了,再多几张纸更好,俺想用写着字的纸卷烟,然后,这些字就会被那一些抽烟的日本士兵看到!”

英子的话让刘缵花的手停下了穿针引线,她抬起头直视着英子,“对,好主意!英子,你怎么想到的?”突然刘缵花又摇摇头,“不行,很危险!”

“朱老伯家里有细条的白纸,很多,他都用来生煤炉!”新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书房门口,他使劲向英子点头,表示他嘴里话的真实。

“真的?!”英子嘴里还是问出了两个字,她是兴奋,也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走,带我去朱家!”英子一边说着,一边从凳子上跳起身来,她上前一步拉起新新的小手。

“等一等,英子,明天上班先把这一些带进去,以后咱们慢慢来!”刘缵花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新新面前,她蹲下身看着新新的眼睛,“宝贝呀,千万不要把今天听到的、看到的说出去呀,如果你说出去,你英子姐就回不来了!”

新新使劲点头,“俺都快九岁了,知道,知道,舅母您就放心吧!”

刘缵花笑了,她知道叶家每个孩子都很懂事,也许他们经历了太多曲折,他们比其他娇生惯养的同龄孩子都晓事早。

英子拉着新新走进柳巷子时,朱老头正在他家开水铺子门前铲煤块。老人一边卖力地喘着气,他嘴里一边埋怨着,“臭小子回家一点活都不干,是不是想累死俺这个老头,你娘死了,你爹再死了,这家你回来还有意思吗?”

“俺有事出去,待会俺回来帮你!”朱老大推着他的自行车从他家院子里走了出来。他一抬头看到了英子手里拉着新新站在眼前,他急忙弯下腰盯着新新的小眼睛问,“有事吗?发生了什么事吗?”朱家老大着急的声音让英子听着暖心。

以前新新特别害怕朱老大,只要朱老大在家,他从不来朱家。

今儿新新仰起他的小脑袋,笑嘻嘻地看着朱老大,“朱老大,俺英子姐有事找朱老伯!”

英子被新新的称呼吓了一跳,新新竟然直呼朱老大。

“如果没俺朱老大的事,俺就走了!”朱老大向新新眨眨眼睛,同时他抬起大手摸摸新新的小脑袋瓜。然后他扭脸看着他父亲说,“阿爸,这点活给俺留着,俺先去办点正事,马上就回来!”

朱老头听到英子和新新的声音,他急忙杵着铁锹抬直身体,他没有理睬他的大儿子,他慢慢走近英子,“怎么?有事吗?英子。”

“俺来帮朱老伯铲煤块!”英子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准备接过朱老头手里的铁锹。

“英子是不是有事?快说!”朱老头知道英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压低声音又问,“你舅母有事?”

英子摇摇头,她又浅浅一笑,“朱老伯,俺帮您干活,俺要您一些纸!”

“纸,什么纸?”朱老头疑惑不解。

“生火的白纸,俺,俺教新丽新菊新新写字用!”英子说。

“纸?!俺有,你们拿去就是,有很多,不用帮俺干活,那个青年小伙子都不敢,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孩子干?”朱老头一边说,他一边抬起头斜了一眼他儿子,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朱老大没理睬他父亲的话,他挎上自行车,一甩身体,一蹬脚闸,走了!

朱老头把他手里的铁锹放在墙根下,他转身迈进了他家院子。英子从墙边上抓起铁锹。

英子已经会做许多活了,她干活的动作完全是一个大人,她拿的起铁锹,拿的起针线,更拿的起笔杆子。

夜很深了,英子还趴在桌子上写字,她手里是一张张卷烟纸大小的白纸,每张洁白的纸上有一行小字,小的右眼能看得见。“还我父亲”“还我哥哥”“还我河山”“还我山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儿是我家,你们是侵略者”

英子的眼泪在脸上流着,她急忙抬起衣袖擦去,她想起了她父亲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叔和三婶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哥的死,她想起了她三嫂的死,她想起了叶小姐的死……

刘缵花站在书房门口,她知道她阻止不了英子想做的事,她只能把担心变成絮叨,“出门前把手洗净,不要留下墨汁!”

英子点点头。

“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不认字,不会写字!”

“知道了!”英子抬起头,她看到舅母满脸伤心,英子以为舅母是担心她,“舅母,您不要为俺担心,俺不会连累叶家!俺更会保护好自己!”

”不要一下子都带进去,很危险!”刘缵花抬起手抚摸着英子的头,她心里有好多话要说,昨天家云告诉她孔阅先牺牲半个多月了,她心里那个疼呀,她偷偷哭了好几次,她可怜那个老头,可怜他无依无靠,可怜他为了抗日废寝忘食,他把省下的粮食都给了叶家;尤其她来青岛工作后,多亏有孔阅先的帮助和指导,让她一切顺利。

今天她本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英子,她犹豫不决。她知道英子对孔阅先的感情,英子已经把孔阅先当成了父亲,她怕英子难过,她更怕英子分神,她没有说,她自己默默承受着失去孔阅先的痛苦。

孔阅先去崂山之前把他的二胡留了下来,他说他如果回不来就把它留给英子,刘缵花更不敢把那把二胡拿出来给英子,英子多聪明呀,不能让英子带着仇恨去日本卷烟厂上班,她带着那一些宣传单已经很危险了。

英子把刘缵花让她写的宣传单顺利地带进了卷烟厂,她还悄悄换下几张卷烟纸,她把她写的字条卷进了烟卷里。

一天顺利,一天平静。

英子和灵子踏出卷烟厂时天已经黑了,英子脚步轻快,她做了一件她以为最大的事情,这件事情做的很成功,成功得让她的心情变得尤其愉悦。

路上,灵子告诉英子她父亲昨天晚上回来了,半夜又走了,他参加了崂山抗日游击队。英子替灵子高兴。

“俺父亲说有一个住在柳巷子的老头死了,被鬼子炸弹炸死了!”灵子的话吓了英子一惊,她想,柳巷子里没有什么老头在崂山抗日游击队呀,谁呀?怎么没有听舅母说起呀?英子的眉头扭到了一起,她把柳巷子的住户在她脑海里排了个遍,她都没有想起是哪个老头。

“他临死时告诉在场的人说……当时我父亲也在,他说他女儿住在柳巷子,以后胜利了告诉他女儿到崂山看看他!”

“他姑娘是谁?”英子的心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好疼,好想流泪的感觉。

“不知道,他没说名字!”灵子摇摇头。

夜的静,英子感觉冷,那不是寒冷的冷;夜的黑,让英子喘气不畅,孤寂的黑。冷与黑,黑与冷,让英子刹那间失魂落魄。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好似有一双大手拽着她的腿,她抬起头,她的眼睛落在了前面的公园,她突然想去公园看看,看看什么她也说不清,她只想去看看,看看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在吗?他从崂山回来了吗?崂山?!英子脑子里冒出崂山两个字,她的心又开始酸疼,那种酸疼是想哭的酸疼,英子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她几乎飞奔着闯进了公园。

公园里行人稀疏的可怜,有几只小鸟被英子急冲冲的脚步惊飞,半空落下几片树叶,有一片树叶落在英子的手里,英子张开小手,她慢慢攥紧那片树叶,孔伯伯,您在哪儿呀!

前面长廊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坐在拉二胡老头坐过的地方。

“孔伯伯!”英子一声呼喊,再次催动她心里悲伤的泪。

英子突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她低下头,脚下飘起一层烟灰,是烧纸的烟灰。英子一愣,她抬起头,对面长廊下坐着的那个人手里举着酒瓶,在自饮,他似乎没听到英子在呼喊,他没有抬头,他已经醉了。

“孔伯伯呢?”英子认出了那个人,是家兴三哥家云。

家云脸上闪着泪花。

“孔伯伯呢?请您告诉我,我是英子呀!”英子“扑通”跪在家云旁边,“孔伯伯他去哪儿了?”

家云嘴里仍然没有一句话,他真的醉了。

“你说话呀?你这个酒鬼,你说呀,说一句俺听得懂的话,求求您,行吗?!告诉俺,孔伯伯去哪儿了?”英子抬起泪眼哀求家云。

“你的脚下还有烧纸,还有洋火,你给他烧烧纸钱吧!他心里只有你这个女儿!”家云的话里夹着泪水,词语凌乱,“他用他的身体保护了那一些药品完好无埙……今儿是那个老头的三七!”

英子听明白了,孔阅先死了,已经死了二十一天了。

英子想起了灵子的话,想起了灵子父亲说的话,他说那个老头有个女儿住在柳巷子,那个女儿就是指的俺……“不要呀,孔老伯,您不要死呀!英子有话对您说……”英子痛哭失声。

英子心里真的有好多话要与孔阅先说,她想说,那个他天天担心的刘香娥死了,被日本人杀了;她想说,她又把一些宣传单带进了卷烟厂,很顺利;她想说她把写着字的纸卷进了一盒盒烟里,也许那一些日本士兵看到了,也许不会再打仗了,也许日本鬼子会从青岛撤回到他们的国家,以后大家都会有饭吃,不再挨饿。

英子的泪落在纸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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