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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寒风,西班牙与芒果树 (第2/2页)

“嗯……西班牙。”我现编的,碰巧想到了这个国家。

“那还得学西班牙语喽?这么小就出去,你爸妈舍得吗?你想他吗?”

“爸妈……当然舍不得。我嘛,我很想他。”

“天天想?”

“天天想。”

“他常给你们打电话吗?我读大学时,一周就给家里打一次,长途贵着呢。现在好了,可以打视频电话。”

“他也许会给我爸妈或者我姐姐打吧。他从没给我打过。”

我曾有过一个期待,期待弦弦能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可以再一次和他说说话,或者哪怕再被他按在地上打也心甘情愿。时间过了两年,我从没梦到过他。

“为什么呢?”

“可能是他讨厌我。”

说讨厌是轻的。我本来想说他恨我的。就算是心脏病突发,我也得负责任。不对,不是心脏病。米乐那天明明听妈妈说过,我们家没有任何人有心脏病。我还说要去查呢。这不,又过了快两个月了,我什么都没做。

难怪他不愿意见我。

“兄弟间有点矛盾也正常。但别老是赌气呀,本来就不在身边了,以后说不定还要分别更久呢。你是哥哥,有什么事,主动让让他吧。别等长大了,没什么时间了,才发觉没有珍惜小时候相处的时光。”

脸像是抽搐了,我扭着脑袋,竭力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表情。风终于让我感受到了寒意。我活该。费了好一番功夫,我们才重新聊起水果。

“芒果嘛……是因为我看过一篇小说,很喜欢。讲一位没什么名气的诗人带着一个小男孩玩,请他吃芒果。小男孩一连吃了六个,弄得一身果汁,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我对“被狠狠地打了一顿”这几个字印象特别深。[2]

“后来诗人教他写诗了吗?”

“没有,诗人带着他躺到草坪上看星星。警察发现了,问他们在这干什么。诗人说,四十年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们都笑了。

“小说结局是什么?”

“诗人生了很重的病,小男孩去看他。诗人先对他说,你有诗人的眼光。但又告诉他,之前跟他说的那些写诗的事都是假的。要小男孩马上回家,再也别回来看他了。一年之后,男孩回到原地,发现诗人住的房子已经消失了,连同那些芒果树,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没再说话。又向前行驶了一会,老班把车停到了路边,我小心翼翼地下来,跟他一起走进了水果店。掏出手机查了查,我们排除了草莓、葡萄、李子等等水果。老班拿了个塑料袋,他负责装,我负责拎,乖乖地跟在后面。水果店的人不多,店员们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闲谈。灯光扑闪,让我有点困倦,可能是在车上吹了太久的风吧。

忽然想起了之前想过的事。我正在去关心和帮助涛涛的路上,老班也是,班上的每一位同学都是——尽管他们没有和我一起前来。但我们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是不是认定了“涛涛是需要帮助的”,或者“我们过得比涛涛好,应该去帮助他”?到底是什么催促着我去接触涛涛呢?同情?愧疚?或者说优越?涛涛真的觉得自己需要被同情吗?我是真的想帮他,还是想去炫耀或者播撒一下我的“爱心”?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也曾是一个被“特别照顾”的对象(甚至现在也是)。这种感觉不是特别好,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好像有过几回,我得到了表扬。那几次我很渴望被表扬,因为我觉得自己做得确实出色。表扬如期而至,但他们似乎并不认为是我做得多好,而是我“过得很惨”,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到这样,简直是奇迹了”。

凭什么这样想呢?

而我又凭什么觉得涛涛过得不好、需要被关心呢?除了经济条件外,他哪点比我差呢?我连煎鸡蛋都做不好。我想到他的一些事就难过,但我到底在难过什么?

“老师……”老班已经在请店员装果篮了,刚付完钱。我拽了拽他的衣角。

“怎么了?”他和善地回头问我。

“就是……我有点担心。”我垂着脑袋,一只鞋在地上来回地蹭着。

“担心涛涛妈妈吗?她好多了,所以我们才能去看他们的。”

“不是……就……”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出了自认为最简单直白的话,“我担心伤了涛涛的自尊。”

“怎么说呢?”他有些诧异,但语气仍很温和。

“就是,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很关心他,想要鼓励他帮助他。确实,他家里条件不如我们。但这不意味着他很不幸福吧。我们要是很一厢情愿地认为,涛涛过得不好,我们得帮他,是不是不太好?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说,因为涛涛不是主动向我们求助的嘛。我们自顾自地去帮他,是不是有点太自大了?啊,老师,我不是说您。我是说我自己。我没想清楚这个问题。”

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继续用缩在运动鞋里的脚刮着水果店的瓷砖。

他藏在手套里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脸,毛茸茸的质感。

“我不是黄老师,不太会说那些话。”他接过果篮,弯下腰对我说。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平视着我。

“你是好孩子,很愿意为他人着想。社会上确实有不少人,看似在帮助别人,实际上趾高气扬的,说到底没把人家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看。我觉得你在想这个问题时,就是设身处地地站在涛涛那边为他着想了。我要是涛涛,会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高兴的。”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或许真的替他想过,但我做事的时候会不会还是难免伤害他?人想的和做的往往是不一样的。”

“你说得有道理。我真不太会讲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如果你真正关心一个人,且诚心诚意地去帮助他的话,别人是能感受到你的热情与真诚的,而你也能体会到帮助他人是有意义的。所以,要是你觉得别人需要帮助的话,就毫不犹豫地去。即便有误会,只要你真心付出了,大家总会理解的。别因为会被误解就踌躇不前。要知道,你去做一件事,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你自己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做得少又想得多的人难免会有顾虑。所以还是得多做做事。”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拍拍我的背,递过来一个又大又饱满的芒果,快赶上我的两个手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放进篮子里。他说,这是犒劳你的,今天跟着跑了那么久,又一直在吹风。还略带一点得意,说是这家店里最大的一个芒果,一个顶六个。

我把芒果揣进了背包里,和那两个信封靠在一起。也许信纸上会沾上芒果馥郁的香气吧。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平日里那个熟悉到有点厌倦的刘老师有些像小说里写的诗人了。尽管他跨上摩托车的动作并不是那么轻盈。

[1]《局外人》、《鼠疫》都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作品。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法国作家、哲学家。

[2]这部短篇小说是英国印度裔作家奈保尔的《布莱克·沃兹沃斯》,见于小说集《米格尔街》。维·苏·奈保尔(V.S.Naipaul,1932-2018 ),于中美洲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婆罗门家庭。1950年获奖学金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1955年定居英国,并开始文学创作。其主要作品有《通灵的按摩师》、《重访加勒比》、《非洲的假面具》等,曾获得布克奖、毛姆奖、诺贝尔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与石黑一雄、拉什迪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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