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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簪记 第85节 (第2/2页)

朝臣中有人站出来:“贺侍郎,太子和皇上都身在敌营,自然要先保重龙体,忍辱负重,临时苟且,也是为了日后光复江山!”

贺云鸿蔑视地笑:“江山未失,何来日后?!此时不降,自然无需日后光复!”

又有一人站出:“贺侍郎,暂时投降又如何,至少可以少流些血!自古以来,中原大地也不是没有被外族侵略过,可是那些蛮人,不最后都被汉化儒家化了吗?这些戎兵有朝一日也会向孔子膜拜,此乃必然,不过早晚而已。”

贺云鸿转眼看去,王右相等高官都默默不语,不加反驳。即使那些贺相旧人,也目光回避,他厉声说道:“何人敢说投降会少流血?!白起坑杀二十万赵卒可是少流了血?!此时京城还有几十万禁军,固守城池,尚有生机。一旦投降,戎兵残暴,京城岂能免遭洗劫?!放下武器,就是引颈就戮!君等各家,以为投降就能躲得过去灾祸吗?!”

又有一人说道:“贺侍郎,吾等方才听报贺相被剜眼割舌,贺员外郎被杀,贺侍郎心痛难忍,吾等都可以理解。只是,不能以此人私怨,代决国家大事。若是因此就不投降,那么要有多少人为此丧生?这样看来,还是太子,就是他自立新帝,比较能心系百姓……”

贺云鸿脸色雪白,颤抖着说:“你既然知道我父被戎兵剜眼割舌,我长兄被杀,还倡议投降,居心何其恶毒!他们本是前往北朝兵营议和的我朝高官!北朝残杀我父兄,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想要议和!他们要杀阀无度!一叶知秋,我朝议和之相他们尚且敢如此下手,那么京城的那些平民百姓又当如何?!纳降之时,就是百姓沦为被屠羔羊之刻!我曾在晋元城亲历破城,戎兵斩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毫不手软!你以为你投降了,就会被奉为上宾?你的亲眷会如何?你的友朋会如何?城门一开,铁骑踏入。伤我父杀我兄长之人,能保护你家的妇人不被凌辱?能阻止戎兵破你门而入吗?!你们怎么不扪心自问,这些年,君等食君俸禄,是谁给的银子?!是我朝的百姓!诸位得我朝民众供养,如今万民涂炭,你们难道只想降国?将百姓交于一众强虏之手?!”他声色俱厉,咄咄逼人。

有一个人畏缩着说:“也许……也许是贺相起兵北上,才至北朝报复,其他人,若无仇恨,许能活命……”

贺云鸿冷笑道:“你以为你说未曾涉及筹兵就能保命?若有人指你做了筹兵之事你能如何?!你觉得戎兵会调查一下,以免错杀了你,还是先杀了你,以免错放了你?!你怎么能寄托北朝对你心存怜悯?你难道没有看到他们是如何斩杀了我朝几万军士?!你以为他们杀死的人,每个人都在战斗?多少人是转身而逃甚至投降,也同样被杀!豺狼之性,岂有慈悲?你缘木求鱼,只会自取灭亡!”

又一人说道:“贺侍郎不要忘了,皇上和太子都在敌营中,若是不遵太子手书投降,那他们……”

贺云鸿切齿道:“君为轻,社稷为重!若遵太子手谕投降,何止半壁江山,全国沦陷!”

有人捧着太子的手书道:“这……这毕竟是传国御玺……”

贺云鸿说道:“传国玉玺落入敌手,为敌所用,难道还有传国之力?!传国传国,要传承我朝国体!靠我朝之敌所助而称帝之人,即使有国玺,也是‘伪帝’!实是汉奸卖国之贼!为了社稷百姓,吾等岂能认此贼子为‘君’?!印石落在敌之手,岂可再尊为传国玉玺?!不过是一块无用的石头!”

……

一连两个时辰,贺云鸿舌战群臣,引史书中所记载的降兵之悲惨境遇,亡国后,广大民众要遭受的痛苦和压榨,坚决不让众臣接纳太子手书……一直等到了四皇子安王柴玥进了宫。

柴玥二十二岁,身材高大,脸上有两条横肉。他的母妃是个宫女,听说他小时被错喂了药,变得性子急躁异常,经常动不动就将他觉得冒犯了他的太监奴仆活活打死。当初皇帝赐他名为“安王”,有希望他能安分守己的意思。

柴玥穿了一身绣着蟠龙的黑色袍子走入了朝会殿,他身后跟进来了几百禁军,都穿着轻甲,刀剑出鞘。兵士们散开,沿着殿中的墙壁站了,将朝臣们围了起来。

柴玥看了看众朝臣,问道:“听说,太子有信来?”

一个人忙呈上了太子的手书,柴玥用眼睛一扫,几把就撕成了碎片,狞笑着扔在了地上。众人一见他的神情,都吓得不敢出声。

贺云鸿向安王柴玥郑重行礼,说道:“国家正在危难之时,臣愿拥立安王为君!”

柴玥看向一庭人众,问道:“贺卿虽有此意,可是其他朝臣呢?”

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此时竟然唯诺低声,没几个人敢看安王。有一个朝臣抬头,刚说道:“这个,拥立新君岂可如此随意……”

柴玥从他身后的禁军手中夺了宝剑,腾腾几步走到那个朝臣的面前,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骂道:“你个孙子!竟然想接受戎兵立的新帝吗?!”

那个朝臣一下跪倒:“安王!在下绝非此意!”

柴玥哼了一声,收了宝剑,看着众人说:“赵震不思抵抗,已被囚禁,现在禁军由这位张杰统领!”柴玥身后的禁军首领,二十来岁,高挑个头,宽肩膀,长马脸,单眼皮,一脸倨傲地向众人行了一礼。

柴玥恶狠狠地环视朝堂:“两万禁军已围了皇宫,以免那些想要投靠北朝的人降敌误国!大家来说说打算吧!”

朝臣们看看围在大殿四周的禁军们,知道不拥立这个安王,今天是回不了家了,只能先后都同意拥立柴玥为帝。朝臣们当即拟了诏书,定下了次日登基,因无传国玉玺,只好在后宫找了个皇帝久已不用的废印先蒙混过去,同时差人去刻印。

柴玥对贺云鸿说:“孤一登基,你有从龙之功,就任左相吧!”

贺云鸿行礼:“谢殿下,朝事已定,臣需要马上回府料理丧事,恐无法全力相助殿下。”

柴玥噢了一声:“也是,那孤先用其他的人。”贺云鸿又行了礼,从朝堂告退。

贺云鸿走出殿门,对着在门边的张杰行礼,尽力平静地说道:“张将军,请派车送我回府。”

张杰本来没与贺云鸿打过交道,此时却很熟稔地应了,“是,贺侍郎请随我来。”让人们以为他们早就相识了,坐实了贺云鸿勾结张杰拥立安王的行事。

张杰陪着贺云鸿往宫外走,宫中全是禁军,贺云鸿的步履有些乱,张杰低声说:“侍郎,节哀!”

贺云鸿喉咙锁住,哽着声音说:“严守城门,整理治安,不能让城中混乱……”

张杰简洁地回答:“好。”

两个人到了朝官下朝的宫门,宫门外等了贺云鸿一天的雨石等人忙迎了过来,雨石早上还对贺云鸿贫嘴,此时刚要抱怨一下贺云鸿怎么天快黑了才出来,可一见贺云鸿的脸色,雨石一个字也不敢说了——初起的暮色中,贺云鸿眼睛红肿,嘴唇干裂,脸上浮着一层黑气,像是个活死人。

张杰给贺云鸿安排了马车,贺云鸿上了马车,在车里就开始流泪。到贺府门前,没进府门就听见了里面的哭声。他一时无法克制,痛哭失声。雨石掀起车帘,贺云鸿挣扎着下了车,他昨日劳累过度,今日又大悲大痛,走了几步,就觉得天空转了起来。

贺霖鸿听了传报,从府中哭着跑出来接他。贺云鸿觉得头重脚轻,身体一下就往地上倒去,贺霖鸿急忙伸手,与雨石同时托住了贺云鸿。

贺云鸿眼前发黑,在贺霖鸿耳边急促地说:“快……将大哥的两个孩子,秘密送到余公公那里……”接着就人事不醒了。贺霖鸿一摸他的额头,却是已经发起烧来,不禁心中叫苦连天。他也已经心力交瘁,很想躺倒,他前夜忙了一宿,准备离京,可谁知迎来了父亲重伤,长兄被杀……母亲已经昏过去了,赵氏哭得死去活来,罗氏陪着她哭,现在这个三弟要是出个好歹,他也别活了。

贺云鸿这次直烧了三天,等到他退烧时,新帝已然登基,年号建平,表示想在他手中建立和平。

一直在屋里坐着守候贺云鸿的雨石见贺云鸿睁开眼睛,看着有了些神儿,忙凑过去问:“公子醒了?要喝茶吗?”贺云鸿嗯了一下,雨石忙到门边,“快端茶来,告诉二公子,我们公子醒过来了。”

贺云鸿眯瞪了一会儿,病前的事情才冲入了脑海,他想起了皇帝出城,被俘,父兄……他多希望那是一个噩梦!他的胸中再次绞痛难当,泪涌如泉,呜咽着出声,挣扎着要坐起来。雨石忙拿着衣服过来,给他披在肩上,连声说:“公子!公子!慢点慢点!”

贺云鸿起得太猛,头晕发蒙,又向后倒下,雨石手忙脚乱,把旁边的几个枕头都拖过来,垫在贺云鸿的身后,也哭了,说道:“公子保重啊!可别……不,不,公子大好了!要更好啊……”

有人送茶进来,雨石给贺云鸿端过来,贺云鸿也知道自己不能垮了,抽泣着接过茶勉力喝下,努力平静下来,擦去眼泪,哽咽着出声问道:“相爷还好吗?老夫人呢?”

雨石连连点头:“那天公子送相爷回来,老夫人就昏倒了,后来就一直躺着。相爷这些天有好多郎中照看着,府里给大公子设了灵堂……”他也忍不住流了眼泪。

贺云鸿不再问什么,示意自己要起床,雨石忙擦了眼泪,帮着贺云鸿穿衣服,扶着他下床洗漱。贺云鸿觉得脚就如踩在空中一样,再回到床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枕边有个包裹,正是那日雨石包了的信匣,忽然觉得十分软弱,非常想去读读那些信,寻求片刻安慰,可是却终于没有去碰信匣——那是个虚幻的世界,在那里,她自由散漫,他自信温柔,他们相互交换着心灵的礼物:他的暗,向往她的光;她的弱,依靠他的强;他的冷,喜爱她的热;她的起伏,钦羡他的平静;他的曲,欣赏她的直;她的舒朗,倾慕他的细致。她信口开河,他细思斟酌……

可是此时,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他的未来所剩无几。

贺云鸿又躺好,面朝墙里,想起父亲,长兄,沉默地流泪,又微皱着眉头想着要干的事情。半个时辰后,贺霖鸿得贺云鸿醒来的消息,来看他了。

才不过两三天,贺霖鸿青黑的眼睛边都是皱纹,额上也出现横着的纹路。他坐到床边,贺云鸿使劲擦干了眼泪,才翻过身,他抬手示意雨石等人出去,屋里就剩下了他和贺霖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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